日头偏西,树影倾斜。
凉风掠过,头发被风撩起而落在脸上,有些痒,苏木将发丝勾下,睁开眼。廊下,大家歪七竖八地躺着,都还在睡,明叔靠墙低头闭目,了尘靠在廊柱上浅眠。
苏木起身,盘腿而坐,秋日的凉风拂面而过,这几天来他们玩似的干活,人多,也不着急。
苏木仰头看向天际,不错,蓝天,白……乌云,哇,好大一片乌云,正朝这边飘来,难怪这么凉快。
旁边的周奎翻了个身,腿搁在陈乾的肚子上,后者许是感受到了重量,连眼睛都没睁,伸手给推开。苏木听到动静,侧目往那看去,无声笑起。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也不错,苏木心想。
眼瞧乌云越来越近,似乎比之前还大了些,风吹来时,带有丝丝凉气,还有些湿润。
湿润......
不好,要下雨!
院子里的碎炭还有许多,被雨淋了再晒干,也不是大问题,但几次沾水,怕会影响炭的质量,要是没晒好,湿木炭还容易烟大。苏木赶紧拍向离她最近的余准:“快起来,要下雨了。”
余准睡得迷糊,被吵醒后,也只是淡淡看一眼,翻身继续睡。
这群人真的是。苏木站起身,连鞋都没穿,瞥到被自己吵醒的了尘。看他眼神迷离,就知还没完全清醒。
苏木没时间理会,急匆匆进了屋,很快从里面拿出一面锣,还有把棒槌,在了尘甚是不解的注视下,狠狠一敲。
锵~
锣声在众人耳朵上方响起,明叔立马睁眼,很是警惕,发觉是苏木在每个人头上敲打,才柔了神色。瞧着被锣声弄醒,却又还没完全醒来,眼里带有几分迷糊的几个人,明叔宠溺般地摇了摇头,轻笑。
“起来了起来了,要干活了。”看他们还想睡,苏木又连敲好几下,“下雨了!”
“下就下呗,”赵禾打了个哈欠,俨然一副没睡醒的状态,“下雨天睡觉最舒服了。”
“接二连三的淋雨,又被晒干,对炭不好,乖啦乖啦,快起来。”苏木劝说,午后睡久了容易让人疲倦,无奈,又一个个揉他们的头,“醒来醒来醒来,精神了没有?”
被这一顿揉搓,不醒也得醒了。
众人打着哈欠,戴好手套,拿起簸箕啥的开始往后院运碎木炭。前两日明叔说怕水,张鹏带人上山砍回树枝,给那堆垒起的炭火弄了个顶棚。
这下倒不用担心堆放好的,只需想办法尽可能把前院的收拾好。乌云越来越近,他们仿佛被人追撵般,加快速度,一个接一个抱起簸箕往后院跑。
“快快快,雨要来了。”苏木把簸箕里的炭倒在木堆上面,抬头望天,“到头顶上了,完了完了。”
豆大般的雨点砸落在地上,来不及了,苏木转头跟身后的几个人喊道:“不管了,先回来。”
瞬间,大雨倾盆而下,其气势之大,丝毫不输那晚。苏木快步跑回到前院的廊下,拍打身上的雨水。
“俗话说,秋雨绵绵,这个时候的雨,就应该跟江南女子般温顺柔和,怎么还宛如夏季的雨,说来就来,一点征兆也没有,跟母老虎似的,凶的很。”赵禾跟在苏木身后,此时也跑了回来,正在甩头上的雨水,还不忘调侃。
苏木听他这奇妙的比喻,挑了挑眉:“赵禾,你哪来的这些说辞,以前都没听你说过,又是江南女子又是母老虎,还挺形象。”
“不是我编的,是我娘说的。”赵禾随口回答。
他说这话时,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回到,只是没苏木和赵禾这般幸运。雨来得急,又猛,一时忘了躲进后院的廊下,下意识就跟上前面的人往前院跑。
苏木和赵禾瞧着被淋透的几人,大笑,连一贯严谨肃然的明叔都笑出声。
几人不明所以,互相看了眼,而后指着对方笑了起来。
雨急,手中有遮掩的器具,一般都会顺势遮挡在头顶上,手也好,伞也罢,而他们手中只有簸箕,没来得及多想,便往头上盖。
簸箕编得再密,也会漏水,上面又沾了木炭的灰,雨水混了黑灰落在众人脸上,他们只道是雨水,并没有多在意,黑色的雨水就顺着额头滑落,手一抹,便是一幅晕染开的的水墨画。别人还好些,有头发遮挡,了尘头上光秃秃的,尤其显然。
了尘也笑,发觉大家都往他这边看来,反应过来后,不气也不恼,在笑声中把头上的灰水擦掉。
“好了,快进去换身衣服,别着凉了。”明叔轻咳两声,示意他们进去。
苏木淋雨最少,懒得换,大家回屋后,她过去给明叔拍背:“明叔,又难受了吗?”
“老毛病,大当家不必担忧。”明叔眯起浑浊的双眼,瞧着雨幕,轻声道,“怕是下了这场雨,要冷了。”
院子里还有不少木炭,这些再次淋过雨的,就留给寨子用,就那堆也够卖了,苏木心想。
“明叔,不用担心,寨子被火烧之前,过冬的衣物我都藏在地窖里了,陈乾和小奎拿出来晒过,可以穿。”苏木扶明叔坐在椅子上,给他捏肩,“过两天我下山抓几服药回来。”
“大当家,谁要吃药?”周奎换好回来,听到药这个字,便担心起来,看到明叔的脸因咳嗽而微微涨红,“明叔,您不舒服吗?”
“之前的老毛病,你们都知道,大当家不必这般劳心,我多喝点姜汤就可以了。”苏木没说过,也从不在他们面前提起寨子里的钱财状况,只跟他们说放心,明叔想能省则省,旧病也不是一两副药就能断根的。
说话期间,其他人相继回到廊下,听到明叔要喝姜汤,了尘二话不说便去厨房煮了一锅。
没有糖,唯有姜的辛辣和微微咸味,喝得大家又是吐舌头又是擦汗的。
苏木把碗放下,这雨怕是没有这么快能停。其他人也都在看雨,听雨落在屋檐下发出的哗哗声。
山林被雨雾覆盖,白茫茫一片,周奎喝完了姜汤,挪到苏木身旁。以前下雨,他们也会在廊下听雨,他记得苏木是这样说的。
“听雨,可以让人心静。”
但他现在不想静,央着苏木:“大当家,你讲个故事呗?”
“嗯?”苏木正看得出神,被周奎这话拉回了思绪,其他人也看过来,她想了下,“这样,咱们每个人都讲,你们先讲,我再讲,好不好?”
“大当家你故事多,我们没有啊。”王现道。
“对啊,我们哪来的故事。”余准也说。
苏木转回身,跟他们面对面,不忘勾过周奎的脑袋:“咋没有,你们上山打猎,遇到山鬼的事啊,那个,赵禾。”
被叫到名字的赵禾‘嗯?’了声,不解,心想他们看到山鬼的时候他不在啊,他当时在捡小蘑菇呢。
“我记得你娘亲还在,要不讲你娘亲?”苏木问他。
“应该……还在吧?”赵禾不确定,也没个准,“我很多年没回去了,不过这有啥好讲的,她一个老太婆。”
“讲讲嘛,了尘,”苏木看向他,后者正聚精会神地听大伙聊天,被叫到后,疑惑地朝自己看来,她继续问,“你可还有家人?”
他愣了下,脸上带着悲伤,低头:“我自幼便失去双亲,跟随寺中师父长大。”
苏木安慰:“这样,我们这群人,除了赵禾还有母亲,我们都没有了,你不用太伤心难过,想想,你还有师父。”
其他人早已接受这个事实,不会过多伤怀。
“了尘哥,你别难过,我是在山里被前任大当家捡回来的,我连父母都没见过。”周奎自幼在清风寨长大,大家疼他,对他来说清风寨就是家。虽然这个家被毁的差不多了,可只要还有人,还能回来,就是家。
这是前任大当家跟他说的,苏姑姑还有很多人也都说过,清风寨的人就是他的家人。
周奎脸上带有少年的稚气和天真,把大家都逗乐了,苏木轻捏他的脸。
赵禾单手撑着下巴,说起来,他长得清秀,若不是在山里混了这么长时间,关在屋里,一年半载的再给放出来,溜达到街上,便是一位白面书生,俊俏公子少年郎。
可惜被山里的生活磨成了如今这面容清秀的糙汉样。
“行,那我就说说吧,我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是否还活着。”赵禾也不再矜持,眼神有些放空,回想以前,尝试从如雨雾般模糊的记忆中,寻找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从离开那日起,他就做好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家人的打算。因时间过去太久远,他在经年岁月中苦苦找寻,才找回了关于以前的影子。
“别故作深沉了,快点说。”陈乾见他久久不开口,拍在他脑袋上。
赵禾啧了声:“急什么,我又不是大当家,讲故事还能信手拈来啊,我都十年没回去了,不得想想。”
“我那是胡编乱造,所以容易讲,赵禾这是讲自己家的事,可要深思熟虑。”苏木道。
“大当家说得对,我想想啊,”赵禾手指在脸上点了几下,在大家翘首以盼等待中,开口,“我娘祖籍在江南,哪个地方忘记了。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她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说江南女子都是弱柳扶风,如春风如秋雨,她未出阁时也是个温婉女子。自从有了我之后,她才变成了母老虎。”
“为什么?”周奎眨巴着眼睛,懵懂,见大家都在笑,意识过来,“禾哥,是不是你惹你娘生气了?”
赵禾笑容停滞在嘴角边,须臾,恢复如常:“对,我惹她生气了,她一气之下跟我断绝了关系,所以我就跑来清风寨了。说起这个,我娘弄的糕饼那是一绝,酥软香甜,那味道,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如果还能吃上一回,死也值了。不过估计她老人家已经死在我前头了。”
这里的人,除了周奎和了尘,其他人都知道赵禾来清风寨的真实原因。当年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小到大的朋友因被官差诬陷迫害而死,他气不过,拎了把砍柴刀替朋友报了仇。他娘为了他能活命,又得保住其他家人,硬是跟他断绝关系,把他赶出家门。
赵禾就这样来到了清风寨,杜仲欣赏他为朋友出头的勇气,私底下去帮他查,家里人都安然无恙,他也就安安心心住下。
“呸,快呸,不吉利。”王现听到这话,朝他背上来了一拳,赵禾猝不及防往前倒,用手撑住,正想问王现这拳啥意思,就听到他说,“哪有这样诅咒自己娘的,今晚你得好好跟了尘念半个时辰经,给老人家祈福。”
赵禾被拍了脑袋又被甩了拳头,一时无语,早知道不讲了。寻思,这话听着确实有些不孝,他朝了尘道:“那今晚,就麻烦了尘了。”
“不麻烦,不麻烦。”了尘摆手,应下。
伴着雨声,在大伙的催促下,赵禾又想起了些关于他娘的事。不外乎都是家长里短,对于他们这些经历过生死逃亡的土匪来说,说是鸡毛蒜片也不为过。
就是这般不起眼的小事,却引得大家争论起来,连一向在他们中最为稳重的张鹏都撩起了袖子。
“我家那老头子,揍人才叫狠,那棍棒抽在身上,我都能听到骨头说疼。”张鹏说起时,在场的好几个都默默往后退,仿佛是听到那棍棒挥在空中发出的咻咻声,连忙躲避,而脸上的痛苦之色,又似乎是感受到曾经那骨头裂开般的剧痛。
“我爹也狠,不过最凶的,还是数我娘,那是比青安山里的吊眼大白虫都要可怕,吼一声,我都得脚后跟砸着屁股跑。”王现附和。
周奎听着有趣,他没被打过,纵然是调皮,杜仲最多也只是笑说一句臭小子。后来清风寨被剿,他也没了任性放纵的资本。他往前靠近,剩下的五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着说起往事,都在比谁小时候活得最惨,你撩起衣袖,我卷起裤脚,寻找昔年父母在其身上留下的印记。
了尘听得入神,这些人身上的陈年旧伤不少,丑陋而狰狞的刀痕遍布在他们的背上,手臂和腿上,大家却不在意,仍旧在伤痕之下找寻以前那淡化得,不细看就看不出来的痕迹。
找到了便颇为自豪般抬起下巴:“呐,看到没,我爹当年打的。”
找不到也不执着,凑近了看别人的也一样,完了还道:“看得出当年下手之狠了。”
“是吧,是吧,真的是,老子再混,也是他儿子不是,哪有往死里打的道理。”
“那是不是,就是因为你太混才打你的?”
“去去去,你走开,就你听话。”
“给哥继续看看。”
几个人扭成一团,周奎还在傻乐,苏木把他揪到身边,明叔捏起胡子,笑得无奈。
“了尘,你有没有被你师父打过?”余准被推倒在地,仰面正好看到了尘,看他跟傻子似的笑,问他。
其他人也好奇看向他,了尘愣愣地啊了一声,随后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王现跟赵禾对视,在了尘还没反应过来时,把他拉入人群中。
众人将了尘的袖子裤脚都卷起来,瞧见他腿上有道两指长的疤,还挺吓人。
王现哇了声:“看来你师父也挺狠的。”
“小,小时候,调皮。”了尘慌慌张张把裤脚卷下,耳朵泛红,“不听话。”
“这个我知道。”周奎立马道,“明叔说,这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少年实诚,这话惹得大伙又是大笑。
了尘稍带羞愧,微微往后躲,然而这想逃离人群的小动作,都被边上的余准看在眼里,他上前勾住了尘的脖子:“原来了尘也有调皮的时候,还真是稀奇。”
“想象不出来啊。”赵禾道。
“不过,比刚来那天好多了。”陈乾也在注意了尘,比起一开始那个唯唯诺诺跟只兔子似的一惊一乍的了尘,眼前这个算是大胆了。
寨子里的人是闹惯了的,啥浑话都能说一嘴,怕他们上了头说不着调的话,把了尘吓到了不好,明叔道:“好了,别为难了尘了。”
周奎还想看想听,明叔说话,大家便一一坐好,可他不想只看雨,也没有像其他人那么多心事可以想。别人脑海中还有他不知道的事,他回忆里只有寨子,和寨子里的人,即使是说出来,也不过和别人有重合。
以往别人听雨他睡觉,眼下他不困,又没热闹看了,便再次把目光放在苏木身上,后者微微挑眉,似乎在询问,他道:“大当家,到你了。”
苏木没反应过来:“什么?”
“对啊,到你了,我们都讲了。”
“快讲,快讲。”
苏木想起,这群人还在等她讲故事。她讲时老喜欢揉周奎的脑袋,即使小鬼头不止一次跟她抱怨,再揉就成小秃子了,还是改不了这毛病。
她勾过周奎那圆乎乎的脑袋,边揉边想。
阵阵山风拂过,树木摆动,发出唰啦啦声。
“那就讲一个关于卖酒的故事吧。”苏木抓了抓周奎的头发,“这个卖酒的人是位男子,年近四十,铺子名为裴家酒肆,他本人呢,也姓裴,叫裴远。因酒酿得好出了名,没几年,一条街都是裴家酒肆,真真假假大家也分不清,酒的质量也参差不齐,这个裴远一气之下,改名了,你们猜,他改成啥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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