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叔说的没错,这秋雨一过,天就冷了。
那日的雨连下了快一个月,起初苏木还期待出几日晴,把剩下的木炭给收起,奈何太阳是出来了,木炭还没来得及晒干,雨又来了。
昨晚的雨下到大半夜才停,苏木听着雨声停止,才入了眠。
天际昏沉,云像是冻住般,黑压一片,仿佛随时会从天上砸落,地上的泥泞被下半夜的秋风吹卷,干了不少,此刻跟面疙瘩似的铺满一地。
苏木睡得晚,醒得也比平时要迟,打着哈欠开了门,冷风吹过,把她仅存的睡意吹散,搓了搓胳膊,往厨房走去。
一个人也没有,这时大家应该都在屋里,灶里还有余火,她掀开锅盖,正热着碗粥和咸菜。
从寺庙带回的米撑不了多久,眼下还能喝上碗粥,还是勒紧裤腰带省出来的。这段时间又接连下雨,不管是打猎,还是挖野菜,都比平时要难。
手中再无能典当之物,积蓄更是没有。
得搞钱。
怎么搞,这是个好问题。
吃完了饭,苏木回屋,秋风瑟瑟,冻得她又是一阵哆嗦。路过了尘屋子时,房门半掩,她往里面看去。
了尘正在坐禅,在他身旁坐着明叔陈乾几个,就连周奎都是安安静静,眼观鼻鼻观心,眼睛半睁不睁,显然是困了。
苏木无声笑起,把视线收回。
她把了尘拉入到这群人中,向来不喜打扰,也不喜欢请求别人的明叔主动问起了尘关于佛经之事,有空便让了尘教他念经参禅。
苏木也曾好奇听过小半天,后面被明叔叫醒,说地上凉,容易着凉,让她困了回屋睡。她尴尬地笑了两下,摸摸鼻子,拉起周奎,在了尘和明叔的目光中,溜走。
再后来,雨一直下,人也闲瑕,陈乾几个便跟明叔去听了尘讲解经书,还有世间轮回等一大堆。有没有学到什么,苏木不清楚,周奎那小家伙倒是偶尔煞有介事蹦出句‘事有因果’,看来还是有听进去。
她敬畏神佛生死,只是不信。
而眼下念经,解决不了她的问题。
苏木低头想事情,没有注意到张鹏从拐角而来,迎面撞了上去。
张鹏反应快,及时往后撤,苏木揉了揉额头,看见他手里的布袋,鼓鼓囊囊的:“鹏哥,这是什么?你没去听了尘念经吗?”
寨子里也就周奎比她小,其他人都比她大,自从当了寨主后,大家觉得再叫兄长不妥,苏木只好改了称呼。除了张鹏,她还是叫他鹏哥,他也曾想让自己改口,苏木拒绝。
这两年,张鹏也是担起兄长的责任,事里事里外帮助苏木保护好寨子。
张鹏摇了摇头:“大当家,这是这一年攒下的兽皮,大多是野兔的皮毛。我打算偷偷下山找人换点钱,给明叔买药,明叔这几日夜里咳嗽得厉害。”
他屋子跟明叔的紧挨,别人听不到,这几夜他听得分明,那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苏木接过袋子,野兔皮洗的干净,毛发顺滑,一张张垒起。她把袋子收好:“你们不能下山,我去吧。”
“大当家……”张鹏欲言又止,苏木也不催促,等他开口。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跟苏木点了下头,往了尘的屋子走去。
张鹏高大的背影离开后,苏木转身回到屋里。她把衣柜打开,层层衣物下,翻出那件封存了两年的上等绸缎制成的衣裙。
当时整个寨子都被翻搅过,官兵找不到七十二卷宗,便把寨子里值钱的扫置一空,带不走的,也被烧光砸碎。
他们命不该绝,两年前那场大火还未来得及将寨子烧毁,就被雨水熄灭。因此,里间的房子没被波及,屋子里的东西也能够保存下来,不幸中又给他们留下栖身之处。
从临渊谷回来后,她在屋子床底的地砖下挖出一个木盒,里面是一些首饰,官兵并未发现,最艰难时,便是靠这些首饰典当过日。
而手中的衣裙,是杜仲送给她的。
然而,她还没穿上,杜仲就死了。苏木又从柜子里拿出块方正的靛蓝色粗布,把衣裙放进去,仔细绑好。
雨停了,气温也随之下降,苏木添多一件衣服,背起野兔皮袋子,跟站在寨子前的人挥手:“回去吧,外面冷,我很快就回来。”
“大当家要当心。”王现本是倚靠在仅剩的那扇大门上,听到咯吱声,赶紧站直,生怕一不小心把这破败的门给压倒。
“知道了。”苏木笑笑,转身离开。
众人早已习惯苏木下山远去的背影,此刻齐齐站在门前目送。
了尘不免疑惑,这天气骤冷,按照众人对苏木的敬重和宠爱,应该是他们其中一个下山,然而这群人却不动。
明叔先行回身,看到了尘头上缠绕的布,那双清澈明亮的眼显然是不解。
前阵子了尘头发长出来,赵禾便用刀帮他剃发,还没剃,就划出了个口子,当时血就顺着了尘的脑袋往下流,吓到一众人,赵禾尴尬地笑了笑,快速拿布擦掉血迹。了尘吃痛,可头发不剃不行,奈何大家手大劲大,也没个章法,就连稳妥的张鹏都无从下手。
最后还是苏木下了令,不剃发了,以后就用布包着。在这也没人会注意,头发长了就长了,等飞云寺的和尚回来,了尘再剃发。
头上的疼痛不减,了尘也不敢反抗,被迫当起了个带发修行的和尚。
明叔微微眯起眼睛,了尘先是看向蜿蜒曲折的山道,又是悄悄瞧着旁边的陈乾他们,这副模样……他问了句:“了尘,你是不是有话想问?”
“我……”了尘呵呵笑得尴尬,颇有种被人看穿心思的窘迫。身后的张鹏几个正准备回去,听到这话后,停下脚步。
“有话就说,大家都是一家人,不妨事。”余准搭上他的肩膀,“不用遮遮掩掩的。”
了尘有些呆愣,有时给人感觉傻乎乎的,倒是没什么心眼,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也不像刚来时那般拘谨,性格又是温和,好说话,寨子里的人都挺喜欢他。
了尘以为土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初次见面也确实是被他们吓到。渐渐的,他发现,这些人讲究义气,认准了是自己人,那便是交心般的好。
于是他也开始慢慢跟大家走近。
被余准这一勾,他往后踉跄半步,对上众人好奇的目光,懦懦开口:“大当家独自下山,会不会遇到危险?”
他记得初遇苏木那日,她也是自己走在山道上。
“不会不会,了尘哥,你别看大当家挺瘦弱的,她拎刀砍人时,可一点都不手软。”周奎心直,即使经历了许多,但被寨子里的人保护的好,比了尘还要实诚,没多想。
其他人听出了他的话里的意思,互相看一眼,没说话。陈乾则是把周奎拉到自己身旁,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明叔眼睛半垂,藏起眼里的狠绝,微微侧了侧头,示意了尘跟他离开。
周奎不懂:“鹏哥,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开始干活吧。”张鹏摸摸他的头,看眼明叔他们离开的身影,没人跟上去。
明叔背手,走得不快,了尘心有疑虑,也不好多问,默默跟上。直到在小路尽头拐弯处,明叔才停下。
树木高耸,抬头能看到顶上黄绿交接的树冠,秋风一吹,树顶发出唰唰声,暗黄的树叶随风从空中飞旋而落。了尘把落在肩头的树叶拿在手里,上面的叶脉很是清晰。
明叔咳嗽几声,才缓缓开口:“了尘,你想问的是,为什么我们没下山,也没人陪大当家下山吧?”
他微微侧头,了尘脸上是一闪而过的诧异。
没想还是被明叔看了出来,了尘不好隐瞒,点头:“……是。”
明叔无声叹气,像是在回忆,语调缓慢平缓。这让了尘想起寨子后院那棵被火烧过的老槐树,外在残缺,可依旧□□,仔细一瞧,总能看出苍老之态。
他想,明叔是不是老了。
“再往前走,就是下山的路。”明叔轻声说,那双眼看不出情绪,旁边的人只能注意到他视线停留在前方的山间小道上。
山风阵阵,撩拨他们的衣摆,明叔断断续续咳嗽,了尘在他背上拍抚,片刻后他才缓了过来。
“我们下不了山。”许久,明叔才继续道了句。
为什么下不了山,明叔没说,了尘还在等他下一句,明叔却是拍拍他的手臂,转身回寨。
了尘:“……”
清风寨的人说话都喜欢说一半留一半吗?苏木是,明叔是,问题没得到解答,了尘也不敢多问。
苏木将手里的东西抱紧,小步快速往寨子跑,张鹏几个正把另一扇门造好,此时正合力将其抬起装上。
这半扇门扉是用竹子穿制而成,因竹子是前两日才砍下,竹绿尚未完全褪去,与旁边久经风霜,水火交替肆虐过的木门相比,倒显得新鲜,像是稚子与老者相对望。
苏木走上前,左瞧瞧右看看,上瞄下瞥,竹门立起,两边合上,一绿一黑,显得不伦不类,好歹是能关上了。
他们要的也不是精工细作,能挡风就行。
“怎么样?大当家,还可以吗?”赵禾擦去脸上的汗,忙活大半天,总算是弄好了。
“不错,不错。”苏木本想鼓掌,因手里还有东西,不好动,她一手搂抱布袋,伸出左手给他们竖起大拇指,见只有赵禾,张鹏还有陈乾,她问,“明叔他们呢?”
“余准和王现去打猎了,小奎也跟着去,明叔在和了尘念经。”张鹏拍拍手,走到苏木身侧,她怀抱一大包东西,用那块蓝色布包裹,四角拢起来,弄成布袋样式,“大当家,这是什么?”
苏木挑了挑眉,嘴角扬起笑容,朝布袋拍了下:“好东西。”
天冷后,夜晚也来得早,此时天色已是昏暗,苏木刚回没多久,出去打猎的几人也从山里回来。看到空荡荡的地方突然竖起的门,都挺新奇,周奎围着看了好几圈,又用手戳那竹子之间的缝隙,缝隙不大,正好容纳一根手指来回。
明叔和了尘听到外面的声响,也从屋里走出。
“了尘哥,给你。”周奎把肩上的木筐移到胸前,将野菜递给了尘。
这两日,寨子没了存粮,了尘要想做饭,也得等他们从山里带回食材。周奎手中的野菜沾上的血迹已经凝固,那片暗红仍是让了尘伸出的手下意识往回缩。
周奎疑惑,片刻后反应过来,正准备收回手,了尘却现行一步,将野菜接在手里。
“了尘,那上面有野鸡的血,我去洗干净给你。”余准想起打的野鸡,还有王现杀的鸟都放在木筐里,出家人不吃荤腥,估计也接受不了这些野畜的血。
“没,没事。”
了尘这话一出,惊住在场所有人,大家齐齐看向他,连打算把苏木怀里的包袋接过的张鹏都忘了动作。
了尘握紧手中的菜,斟酌语句:“大家对我挺好,不能因为我的个人原因,而让你们遭罪。”
“啊?遭什么罪了?”赵禾不解,“你做饭那么好吃,我们不都挺享受。”
“肉,”了尘看向他们,“这段时间,你们为了让我不闻到荤腥,每次吃肉,都特意挑在我屋子下风的地方,次次收拾干净后,才叫我出来。你们做的这些,都是考虑到我。可我觉得这样不对,不公平,你们为我着想,我也得顾着你们,不能自私。”
“这也不是大事,你是和尚。”王现道,“我们虽是土匪,这些懂的。”
“对啊,没什么自私不自私的,把野菜给我,我去洗。”余准说着就要从他手中接过,“再说,你也没阻止我们吃啊。”
了尘摇头:“因为我的缘故,你们吃肉都得特意避开,说来还是我的错,所以,我决定……”
看他似是坚定和决心,大家都挺好奇。
“了尘哥,你不会是……决定跟我们一起吃肉吧?”周奎试探问了句。
“和尚要吃肉得还俗吧?”赵禾摸着下巴想,“还俗后还可以娶妻生子。”
刚说完就被陈乾堵回:“你都没娶,了尘比你还小。”
“那我是不想娶吗?一没个像样的窝,二衣袋里一个铜板都没有,以前或许还能想想,现在就是个比叫花子还穷的土匪,谁嫁?”赵禾不满反驳。
话题一起,大家又围绕这个问题而争论,明叔越听越不像样,咳嗽两声,道:“话扯远了,了尘,你决定要做什么?”
了尘愣愣的,心想怎么聊的内容还越跑越远了,被明叔这一拉回,咽下口水,坚定道:“我虽不做荤菜,也不吃,不过,以后你们吃肉不用特意避开我,也,也可以把肉放在桌上的。”
他很是认真,不像开玩笑。
苏木问他:“你确定吗?真的不会对你的修为有影响吗?肉很香的哟。”
了尘:“……我,我可以忍。”
他这样子,像极了被逼上梁山的不得已,但又让自己接受现实的自我妥协,脸上倒是没有觉得因此而委屈或是牺牲的不满,只是做出某个决定的决然。
惹得大家笑了起来。
余准趁他没留神,将野菜拿回,在他愣神中,拍拍他的肩膀:“血还是别沾了,给我们就行。”
“可是……”了尘想继续说,被苏木打断。
她道了句:“就这么定了,大家去把手洗干净,咱们今晚弄面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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