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雨声渐小。乔雨兴洗了个热水澡,中途没有站稳,脚底打滑,肩头在玻璃门上狠狠撞了一下,很快泛起一片淤青。
七点,他收拾好行李,将行李箱靠在墙边。手机有了些信号,他试着联系冯美殊,这一次电话终于打通了,但是那头没人接。无奈之下,乔雨兴打给了学校的同事,请他帮忙转告,说自己不一定能按时回家,让她在家耐心等着就好。
同事和他抱怨道:“拜托!早上七点啊!又不是什么急事,不能等人睡醒再说?你也知道我睡眠很差的……”
乔雨兴笑了笑:“对不住,实在是信号太差了,现在不打,万一我今天出不了山,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再打得出去了。”
同事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了,你把她电话说一下,我拿支笔——嗯,说吧。”
乔雨兴念了一串数字,又确认了一遍。末了,他随口问:“美殊找去学校的时候,没有遇到吴老师吧?”
“你女朋友什么时候来学校了?我没见过啊。”
乔雨兴顿了顿,“可能你休息吧。”
“不会啊,我这周每天都在,帮人代课,还要组织期末考,一天带三四个班外加盯两场体测,累死我了。你小子倒是好意思跑出去快活。”
“她没去吗?”
“应该是没有,怎么了?”
“哦,”乔雨兴应道,“没什么事。”
电话挂断后,他盯着电话簿里冯美殊这三个字发了出了会儿神,才揉了揉左膝,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一楼的厨房里依然空无一人,桌子上摆着几样清淡小菜,一口砂锅里煨着粥,碟子里放着十来颗新鲜的水煮蛋,他摸了摸,蛋壳还冒着热气。
没过多久,汪砚明来了,盛了一碗粥,拿了一颗鸡蛋,边打着哈欠边坐到乔雨兴旁边,和他打了声招呼。
“你怎么这么早?”
“你不也很早?”
“我不像你,你好像是老年人作息吧。昨晚我大概十点出头从房间出来,那时候你的门缝里一点光都没有。”
“出来干什么?”
“厕纸用完了,找老板要了一卷。”
“我只是对没光的环境接受程度比较高。”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怎么喜欢开灯。如非必要,白天晚上都可以不开。”
“少见少见,正常情况下,人对黑暗都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你竟然不怕吗。”
乔雨兴故弄玄虚,“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习惯比恐惧更能支配一个人’,我只是养成了一个跟大多数人不太一样的习惯而已。”
汪砚明停下剥鸡蛋的动作,不知想到什么,自顾自笑了笑。
七点五十分,乔雨兴在走廊里和汪砚明分别,他们分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上午九点,雨小了很多,乔雨兴站在窗边向下看,积水大约仍在脚腕以上。他看了看表,弯下腰在脚上各套上了一个塑料袋,又用胶带紧紧缠起来,一直缠到小腿肚的高度。
九点二十,他拉着行李箱下了楼,把房卡留在柜台上,扭头对老板说:“老板,退房。”
“你真要走啊?我觉得今天车来不了,你再等等嘛,也不差这一两日。”
“我先去看看,要是真的等不来,我就回来。”
“外面的雨还不小呢,你这么走,还要拎着一个箱子,一定还没到车站就湿透了。”
老板说的不错,可他劝了一会儿就住了嘴,乔雨兴那样子像是铁了心要走,劝不住的。老板摇摇头,跑进屋子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一次性的薄雨披来,递给了他。
“喏,拿去吧。我看十有**你是要回来的。”
乔雨兴接过,道了声谢,推着行李箱走到檐下,撑开雨伞,抬脚步入了雨幕之中。
十点半,乔雨兴已经在车站等了四十五分钟,也就是在雨中的站牌旁淋了四十五分钟。虽然雨渐渐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但他猜今天是不会有车来了。
他坐在行李箱上,塑料外壳的凉意透过轻薄的夏衣,传到他的皮肤上,令他双腿有些发痒。他知道自己得赶快回去,脱光湿透的衣服,站在莲蓬头下,淋上十来分钟的热水,再给膝盖来上一回热敷。
因为这幻想出来的暖意,他觉得左腿的不适都缓解了一些。
乔雨兴最后看了一眼来车的方向,那里只有一条空荡荡的洋灰路,没有人影,更没有汽车的踪迹。他站直身体,双脚再次埋进漂浮着断木杈、垃圾、树叶的泥黄色积水里,拉扯着行李箱,有些艰难地迎着水流而上。雨伞已经收了起来,身上的一次性雨披也早就贴在了身上,阻挡不了风雨的侵袭。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从远处走来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都没有打伞,从头到脚暴露在雨水中,行走得有些缓慢。男人腿边也拽着一只行李箱,将两人分隔左右,在娇小的女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巨大。
乔雨兴脚步慢了下来,他认出她是208的那个女人,那么她身边的人——乔雨兴眯着眼望着那越来越近的男人,可以确定他就是两天前看到的那个,208房间的另一个房客。
“嘿!车没来,回去吧!”
男人和女人都向他望过来,前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和他错身时说:“我们是开车来的。”
乔雨兴转身,看着两人缓慢但坚定的背影,大声喊道:“喂——”
男人仿佛没有听见,仍旧在向前走,黑色的硕大的行李箱劈开流水,如一艘巨轮的桨片势不可挡。
“能不能劳驾捎我一程?就到山下,行吗?”
女人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望他,白皙的脸上双眼暗淡无光,好像冬天路边偶尔见到的雪人脑袋上,缀着的两粒从哪件旧衣服上扯下来的、粗制滥造的黑纽扣。
就在乔雨兴以为他们不愿意的时候,女人张了张苍白的嘴唇,叫道:“张玉平。”
男人猛地停住了。
“带上他,一起走吧。”
————
乔雨兴站在一旁,看男人将他们三人的两个行李箱和一个登山包塞进后备箱里。
这是一辆白色的越野车,价格不菲,孤零零地停在这片停车场里,和周围的景象有些格格不入。
男人从角落里翻出一个布拖把,蹚水走到挡风玻璃前,把玻璃上那些从树上掉下来的或是风吹过来的毛絮和断裂的枝叶扫下去。
做完这些,他又蹚水回到车尾,经过安静地淋着雨的女人身边时,对她说:“上车吧。”
女人没有动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把拖把放回了后备箱,盖上了车盖。
“我来开,都上车吧。”男人这回看向乔雨兴,乔雨兴将视线从女人脸上收回,和男人对上目光,点了点头。
他恰好站在后排车门前,自然地拉开了车门上了车。
坐下没多久,另一侧车门被人打开,女人慢吞吞坐了上来,脚边很快汇集了一滩水。
乔雨兴以为她会坐在副驾驶,但也没有说什么。倒是张玉平回头看了看,似乎觉得有些奇怪。
女人对二人的目光毫无反应,她一上车就将头靠在了车窗上,闭上眼,仿佛很困倦想要补觉的样子。
张玉平扯了扯粘在身上的T恤,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副驾驶座位上扔着一件外套,他拿过来擦了擦身上,又降下车窗擦了擦倒车镜。他打着了火,然后是雨刷器,接着是暖风,最后系上了安全带。
乔雨兴则是把小腿上缠的塑料袋连带快要失去粘性的胶带一并扯下来,团成一团,放在角落里。这时他听见张玉平“咦”了一声。
抬头去看,见张玉平一手拿着一个黑色绒布口袋,一手拿着一副无框眼镜——很明显,一条镜腿断了。
张玉平皱紧了眉,捏着眼睛的手猛地握紧,看得出心情很烦躁。
乔雨兴等了等,主动问:“要不我来开?我车技还不错,也不近视。”
张玉平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神情有些疲惫,他说:“没关系,我的度数不高,不戴眼镜也可以。”
乔雨兴说:“山路本来就不好走,还下着雨,保险起见还是我来吧。”
“不用,我的车,还是我比较熟悉。”张玉平礼貌地拒绝了。乔雨兴知道他不放心自己,这种时候,把方向盘交给一个陌生人,无论是谁都不会放心的。同样的道理,乔雨兴对张玉平也不大放心,因此不可避免地感到紧张。
暖风从风口处源源不断地吹出来,身上的凉意被驱散了一些,张玉平踩下刹车,挂档,移开右脚,缓踩油门,车轮向前滚动而去。
细小的雨滴劈劈啪啪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刷不歇地摆动着。白色越野车缓缓驶出停车场,向着山下去了。它身后的水波像鸟的翅膀,从轮胎底出现,向两侧展开,延伸得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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