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消失的人(上)

“厮杀鏖战冲锋对敌,两军阵没有人敌。他给他主争华夷,我给我主争社稷……”

乔雨兴在浅眠中仿佛又一次听到白天里听过的戏文,这声音围着他四周漂移,辨不清方向,等到睁开眼,声音就停了下来,无踪无影。

他觉得自己可能又是做了梦,抬手捏了捏眉心,精神有些不济。做梦的症状持续有几年了。一开始的时候,只能梦到模糊不清的画面,并且一睡醒就忘了个七七八八,后来能记得一些,但又无法描述,总觉得一开口就忘了刚刚想要说什么。

他从在意到不在意,从不习惯到习惯,也就过了大概半年的时间,那时候做梦的频率远不像现在这样高,基本上一个月有两次就差不多了。现在就不同了,他有时连坐出租车打个盹儿的工夫都会看到那个战场,看到其中萧条衰败的景象。偶尔几次被司机师傅叫醒时,甚至有战场上席卷的风声在耳边回荡,令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他有看过医生,但同样的,每当开口想要描述时,就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阻碍着他,切断他的思路,搅乱他的大脑,让他一瞬间失语。

后来他索性不管了,反正除了睡眠质量受到些影响,其他方面照旧,正常生活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来到这片山区,住进了这家小旅店里,他做的梦就包含了越来越多的细节,甚至画面也有了更新,但它们仍旧飞快地消散,并不能在他的记忆里长留。就好像坐在一辆一百二十迈的汽车里,伸手擦去车窗上的雾气后,窗外的风景一下子清晰可见,可是由于速度太快,那些景色还是一掠而过。

乔雨兴听了听窗外,雨还是没停,他现在几乎不对第二天的大巴车抱有希望,只是在想该怎样联系到冯美殊。他对女友了解颇深,很清楚就算她在电话里答应了不会来火车站接他,也还是会偷偷来的。他从她说话的语气里就能听出来,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并不会因为他的话而有什么改变。

乔雨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似乎沉重多过轻松。冯美殊愿意在两个人还没和好的情况下来车站给他惊喜,那么这或许是她释放出的同意与自己重归于好的信号?

闹矛盾以来,乔雨兴时常有这样的想法,他耐心等待,执着地追求,真诚地为自己的错误道歉,想要得到一个被原谅的机会,可是看起来这个机会似乎来得有些迟了。他很清楚此时此刻的自己,已不再希望与冯美殊和好如初,相反,他在等待另一种可能的发生,即便那种可能要麻烦得多、复杂得多。

乔雨兴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他因为白日里睡多了,这会儿一醒来,就更没了睡意,于是安静地躺在床上随便想些事情。事实上他正在考虑辞职,辞职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打算离开原本居住了二十年左右的城市。

这个决定不是太容易做,可是当他的计划慢慢成型的时候,内心深处却没有他设想的那么煎熬和踌躇,也许和那座城市之间的联系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紧密,又或许他原本就不是一个适合安定的人,生活中充满了许多变数。因为没有曾真正且长久地安顿下来过,所以变化和奔波就变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如果要换个城市重新开始,那么和美殊的关系就要随之停止——他的思绪不可避免地又回到了这上面。其实他在这趟出门前就已经准备给这段两年的感情画上一个句号了,但是那个时候冯美殊仍像两个多月以来那样,表现得很不想看到自己,所以他也就识趣地没有追上去,而又因为他觉得分开这种事要当面说清楚,于是这事就搁置了。

但美殊白天打来电话时的态度却发生了很大的转变,许多次提到自己的消失,好像自己的不告而别让她很困扰似的。乔雨兴大概明白她要的是什么,过去他很乐意给,但现在,他的确是十分疲累了。他有些冷酷地想。

乔雨兴盯着黑暗中那个人形的衣架,有一种它下一秒就会活过来的错觉。就在这无边无际的遐思中,他听到了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从楼梯方向由远及近。

乔雨兴一开始没有在意,可是当这脚步声在隔壁208门前停下的时候,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个脚步声明显不是那个古怪的女人的,因为那女人走路喜欢擦着鞋底,会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响声。

那么这个时刻,四周除了雨声可以称得上是万籁俱寂,每个房客似乎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还有谁会来到208房间的门前呢?

“滴滴。”门开了。

乔雨兴缓缓坐起了身。

过了大概几分钟的时间,他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叫。

————

张玉平在树叶遮挡的山间奔跑。

树,石阶,雾气,泥土。

泥土,雾气,石阶,树……

他发现自己怎么也出不去,离不开这儿,下不了山,无论向哪个方向寻找,明明他记得自己是始终向下走的,但他最终还是回到原点,这个空旷的赏景平台。

张玉平胸口像是埋了一只鼓,砰砰,砰砰,震得他有阵阵耳鸣。他问自己,是不是迷了路?又或许他是迷了心智。

不,只是天色太黑,他认错了路。是的,应该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头顶的照灯也无济于事,这里有很多旁生出去的岔路供游客游玩,他一定是失去了方向感,才会重复回到这里。虽说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向下走的,但也许他是太疲惫了,或是精神太过紧张,所以才什么时候往高处走都没意识到。又或许是这个山太奇怪了,白天他和妻子向上攀爬的时候,就总觉得石阶路起起伏伏,东拐西绕,没有规律可言。

他冷静下来,在赏景平台的一张石桌前坐下,揩去脸上的汗水,低头看了看手表。探照灯的冷光打在玻璃表面上,指针和数字被雨水模糊掉了。他抬手擦了好几下才堪堪拭去水痕,辨认出时间。是晚上八点。

他已经在这座山上待了足足六个小时。

大腿沉重,小腿酸痛,肩上的登山包愈发坠得人不堪重负。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把它摘了下来,放在了一边的石凳上。

黑色的登山包像一个黑暗中沉默的旅伴,代替了妻子的角色,有些荒诞地陪伴在他身边。

与妻子分别后,张玉平不知道第多少次想到了她,目光闪烁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灯光从他的额头上发射出去,直直地打在观景台的围栏上,水泥灰色的石柱静默在远山之间,似乎为他阻拦着什么危险,但他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目光,顺便低下了头。这下,灯光就全都聚集在石桌上,余光里的一切都衬得更加漆黑。

这时他听见了规律的虫鸣声,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他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抓脱了壳的金蝉炸来吃,甚至那种焦香的肉味儿他也从来没有忘记。

儿时的记忆让他平静了下来,紧绷僵硬的肌肉也渐渐变得柔软。有一阵困意袭来。

张玉平知道自己不能睡,从包里掏出水仰头灌了半瓶。接着他双手覆面,深呼吸了几下,又站了起身,拿过双肩背包背在肩上,向着与上山时相反的方向走去。这一次他不用着急,要走得慢一点,确定自己始终走在正路上,而没有钻进岔路,确保自己的的确确是一直在向下走的。

他记录着时间,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脚下的石阶,时不时抬起头来看看周围的情形,树是高是矮,路是宽是窄,扶手上刷的红漆是否掉色。他凭借这些细节来判断自己有没有重复走过一段路。这一次他确认无疑,没有过,他一直在走新路。这个念头让他如释重负,脚步甚至轻快起来,他相信自己就这样走下去,两个小时一定会到山脚下,回到旅馆里,洗上个热水澡,说不定还能找老板买两罐啤酒,带着微醺在十二点前入睡。

不,酒还是不要喝了。张玉平想。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而双脚一直没有停歇,他忙收回思绪,继续凝神观察。耳边的风声弱了下去,渐渐的只剩下他的呼吸声,有些粗重,但远远不到力竭的时刻。他抬头看看远处,注意到一个从来没走过的弯路,台阶和围栏消失在了凸出的崖壁之后,他有些雀跃,不由加快了脚步。

很快,那个拐弯处近了。大约走了几十个台阶,他的手摸到了冰冷的、有棱有角的、潮湿的石壁,不留神地打了一个滑——原来是他的手心浸满了汗水。这里的弯儿有些狭窄,右手边栽着一颗歪歪扭扭的松树,尖锐的松针划过他的脸,撩起微微刺痛的痒意,他小心着走过,听见肩上背包的尼龙布料在松针上刮过的轻响。

路窄了很长一段,才慢慢重新变得开阔。张玉平的脚步越来越快,小腿的酸意越累越多,十根脚趾戳在旅游鞋不够柔软的布料上,已经麻得几乎没有直觉。他本能似的向前奔着,不知何时把那些细致的观察抛诸脑后。

他又奔了半个小时,当手表的指针迫近九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他的手抓在围栏上,似乎不得不依靠它才能将自己拽上去。

等等?!拽上去?张玉平睁大双眼,睫毛间恰好落下一滴汗水,钻进了他的眼睛里。他顾不上眼里的痛,乍然间觉得很不对劲。为什么他好像在走上坡路?还似乎已不觉间走了很久?

为什么?他抬头看,为什么不远处的那个平台那么熟悉?!

张玉平牙齿打颤,汗水直流,喉咙深处犹如沸滚的水呼哧作响。他双目圆瞪,屏住呼吸——良久,他迈开铅块似的双腿,向着那个空旷的、摆着两张石桌的赏景平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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