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雨兴又在做梦,这一次与之前梦到的相比要特殊一些。他不再是置身于那片战场之外的围观者,而是骑在马背上上下颠簸。他清晰地看到了身下马匹黑棕色的鬃毛,看到它狂奔和越障时身侧滚动的肌肉,耳边是风声和马蹄声,时而凌乱时而规律。
他似乎穿着一件深色的披风,它时不时被风卷进视野中,有无数白色的碎屑随之高高扬起。是雪。天色阴沉,雪像盐粒一般落了马满身,很快化为水滴,如露如珠。
乔雨兴在睡梦中皱眉,好像被那没有尽头的颠簸弄得烦躁而疲倦,正在这时,有一声呼唤从身后传来,有个人在他身后紧跟不放,对他喊道:“停下——”
声嘶力竭的叫喊回荡在山谷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样的熟悉感使他醒了过来,乔雨兴睁开眼,意识到自己的手机在震。
他拿过手机,看清来电显示,对着上面的名字恍惚了一阵,才按下绿色的接通键。
“喂?”
“你终于接电话了。”一道格外年轻的女声从手机那头传来,听到乔雨兴的应答,她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嗯,山里信号不好。”
“你看到我的短信了吗?”
“看到了。”
女孩儿静了静,认真问道,“怎么不回我?”
乔雨兴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有些沉默。
女孩儿没让他沉默太久,表现出适时的大度,“没有信号的话,短信应该也发不出来吧?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拨着拨着就自动挂断了。”
“嗯,是啊。”乔雨兴应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之前不是说要陪我去南边玩?不算数了?”
乔雨兴张了张嘴,似乎打算说什么,但又没能说出口。
女孩儿像察觉到了什么,很快又解释说:“我实习结束了,不打算找新的,想好好过暑假,你也能休息两个月,不然我们出国吧?”
像是怕乔雨兴拒绝,女孩儿紧接着又道:“我这几个月实习赚了点儿钱,不全要你的钱。”
乔雨兴握着手机,仿佛有种沉默到底的架势。
女孩儿有些生气,“你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出去玩的事都没和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你走了,还是从你同事那儿听说的。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合适吗?”
乔雨兴终于问:“你去我学校了?”
“……嗯,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乔雨兴说:“我在鞋架上贴了字条,就在你的拖鞋旁边,你没看到吗?”
女孩儿一滞,安静下来。
“这几天你是不是没有回过家?”
“……”
“没有回家,最近都住学校吗?”乔雨兴善解人意地替她找好了借口。
“是啊,”女孩儿忙道,“我住寝室。要准备考试嘛,在家学不进去。”
乔雨兴知道她在说谎,但没有揭穿,只顺着她的话问:“住得习惯吗?”
“……当然不习惯,我室友一个打呼一个磨牙,还有一个有狐臭。”
乔雨兴勾勾唇角,说:“那还是回家住吧。”
“嗯。”女孩儿应声。
“我明天就下山了,坐晚上的火车,后天一早到家。”
“要我去车站接你吗?”
“不用,我没什么行李。”
“好。”
“嗯,家里洗衣机里有洗好的衣服,我前几天急着出门,忘拿出来了。你帮我晾一下?”
“哦,行啊,我——”
女孩儿那边突然没了声音。
“喂?美殊?”
乔雨兴将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看屏幕,右上角的信号一格都不剩了。
他收起手机,从床上坐了起来,摸了摸膝盖,感觉手指下的皮肤有些发烫。但疼劲儿轻了很多,他觉得明天返程应该不会受到影响。
只是比较可惜,出门前做了很多攻略,查了很多资料,最后选了一处人烟较少、开发不完全的景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卧铺大老远跑过来,又在大巴车上颠簸了一个小时,最后却根本没爬成山,反而因为天气潮湿犯了腿疼。
乔雨兴下了床,缓慢地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推开了窗。嘈杂的雨声顿时涌入狭小的房间内,雨水犹如一条透明的幕布,远处高耸的树木间笼罩着一层白色雾气,将那片原本浓重的绿色衬得有几分灰败。
楼前的窄路上,积水大约已接近小腿,由于地势不平,正自上而下流淌而去,像一条浅溪。院子里种的蔬果都被水泡了,仅露出几簇绿叶,在雨水沉重的拍打下显得坚强又羸弱,很快也将会被淹没。
乔雨兴忽然开始担心,如果雨就这么一直下下去,明天还会有车进山来接人出去吗?
想到这儿,他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天空,乌云已经散去,但远处,群山之间依旧是灰黑色,将山的轮廓隐入其中,雨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看的时间久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被框在了一幅只有黑白灰的画里,这一念头让他有些心跳加速,连带着胸口发闷。于是抬手关上了窗,重新拉上窗帘,躺在了一室昏黄的灯光中。
晚上七点,日落前的时分,天已经很暗,说是七八分黑不为过。乔雨兴到一楼吃晚饭。
他去的时候,厨房的大圆桌前已经坐满了人。汪砚明朝他招招手,他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向左右看了看,大多是生面孔,有一两张脸他这几天进出的时候见过,但印象也不深。208的女人没来。
正喝汤时,老板娘走了过来,拍拍乔雨兴的肩膀,问他有没有见过208房间的那个男人。
“他们两个一起来的嘛,现在怎么只见那个女人,不见那个男人?你不是住在他们隔壁,怎么样,今天注意过没有?见没见过那男的?他是个高个子,很瘦,有些黑,见过吗?”
乔雨兴摇头,“没有,他好像……”
“好像什么?”
乔雨兴顿了顿,“没什么。”
“他们本来是住到今天早上的嘛,不过天气不好,他们虽然是开着车来的,可也不方便下山,多住一晚也没什么,但总要先付钱呀。”
汪砚明插进来一句话,“那女人不能付?”
老板娘也是一脸无奈,“哎哟,就是的呀,她说她没钱!这怎么可能嘛,出来玩怎么可能不带钱!你们说是吧?更奇怪的是,我问她她朋友去哪了,她竟然说她不知道——这怎么可能不知道呀!我这小旅馆前后就这么大点地方,能去哪里哟,藏都怕没处藏呢!”
坐在对面吃面的一个中年男人笑了笑,说:“可能是小两口闹矛盾了,说的气话吧。”
汪砚明也笑,“他们总不能赖账,退房的时候那男人总要出现吧,到时候再补上就行了。”
老板娘有些讪讪,“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其实我这儿先住后付也不要紧的,我又不会狠心到要轰他们出去淋雨不是?不过就是心里觉得怪怪的。”
乔雨兴说:“老板娘,我帮你留意一下,要是看到他回来了,我和你说。”
“好,那就好。”
老板娘走后,汪砚明碰了碰乔雨兴放在桌上的手臂,问道:“‘回来’?那个男人不在这旅馆里吗?我还以为他就是和女朋友吵架,跑到什么地方抽根烟冷静一下。我记得三楼就有个平台。”
乔雨兴挑了挑眉,“你够敏锐的。”
“谢谢。”汪砚明笑了。
“其实,昨天我看见208房的两个人上山去了。”
“嗯?所以只有那女人回来了?男的还在山上?”
“我不知道,但确实一直没看见。那女人回来的时候我倒是见着了,浑身湿透,神情不太正常。”
汪砚明耸肩:“那情侣吵架的可能性很大。”
乔雨兴说:“也许吧,不过这种天气这种地方,不太理智。”
“这也不算什么,有更多更没理智的事,你没见过而已。”
乔雨兴笑笑,扭了扭头,透过厨房里的小窗向外看了看,雨势正大。
“明天会有车来接我们出去吗?”
汪砚明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说:“不好说。你明天走吗?”
“嗯。”
“不再等等?万一明天就天晴了呢?”
“不等了,有机会再来。”
“也是。”
“你呢,什么时候走?”
“还没想好,我觉得在房间里听雨声也挺有意思的。”
“医生不是都很忙吗?你看起来挺闲的,愿意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耽误时间。”
汪砚明说:“也不是所有医生都那么忙,不要对任何一种职业有刻板印象,无论是好的印象,还是坏的印象。”
乔雨兴看他一眼,点点头:“你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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