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马撩衣,身金盔,着美骑,锁子甲,连环衣,手托着方天画戟,催马来在了两军阵前,他那里厮杀鏖战,我这里冲锋对敌……”
乔雨兴悠悠醒来,雨又成了淅淅沥沥的光景,但院子里的低处已积聚出一片片水洼,约莫能刚好没过脚腕。
双耳已然习惯细碎缠绵的雨声,然而此刻除了雨声,还有一段乐声,隔着墙壁,十分隐约。那是一段戏文,唱得满宫满调,其中的男嗓洪亮而宽厚,唱词需凝神才辨认得出;背景里有规律反复、节奏明快的锣鼓声,和姗姗来迟的管弦器乐,让他有种返璞归真的错觉,好像和周围褐色的藩篱、绿色的果实,远处嶙峋的山壁、茂密的树林融为一体似的。
他不由觉得恍惚而好笑,想要从摇椅上站起来,这才发现腿上和腰上盖着一条薄毯,他猜测是中途离开的汪砚明替他找来盖上的。
他也没想到自己能睡着,还睡得这么熟,连身边一个有些聒噪的人离开都没有察觉。
而他醒来又不全是被乐声吵醒,他更多是被膝盖上的胀痛唤醒的。
乔雨兴把毯子叠起来放在一边,撩起左腿的裤脚至膝弯以上。在他的左膝上方,有一道微微鼓起的伤疤,约有一指长,两指宽,比周围的肤色要浅一些,缝合的针脚平整而对称,看得出当时的医生技术很拿得出手。
这伤过了两年之久,恢复得不错,外面看起来仅仅是有一些不够雅观而已。虽然当初拆线时医生交代过,伤腿不能着凉,他受过大大小小的伤,很清楚医生是在用一种夸张的话术提起他的重视,所以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左腿根本就没受过伤。
乔雨兴有些陌生地体会着身体的疼痛,等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并把身体重心移到了右脚上。
他迈开腿走了几步,觉得没什么大碍,心里理所当然地没有把旧伤当一回事。
当走近老板的房间时,那段戏文声忽然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滋滋啦啦”的声响。
他很快听见门后夫妻二人的对话,这一回他听得要清楚得多。
“哎呀,关了它,关了它,没有信号了嘛,听得人心烦。”
“……哎哟,刚才还好好的,正听到要紧的地方呢。”
“让我睡个安生觉行不行?”
“你还睡,睡一天了还要睡?”
“不然做什么呢,雨下了一天,你说说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
乔雨兴抬起左脚踩上了台阶,人声和收音机罢工的噪声渐渐在背后隐去。他花了大约六秒钟的时间,走完了楼梯的一半,共有十一阶;而后他又走过了窄小的平台。
当向着第十二级台阶迈进时,猝然一阵针扎似的剧痛,从他的左膝传来。接着他腿一软,“咚”的一声闷响,小腿磕在了第十三层台阶的边缘上。乔雨兴呼吸错了一瞬,嘴里溢出一声低低的痛呼。
他的右手掌心撑在了湿滑泥泞的台阶上,左手则下意识攀住扶手不放,从这一刻起,他感觉到膝盖周围的疼痛变得不容忽视,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一滴汗水顺着额角落了下来。乔雨兴维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艰难蹲踞在楼梯上,左腿弯曲压在身下,右腿伸得长而直,好像是灾难片里那些四肢细长、神出鬼没的变异怪物一样。
他咽下疼痛,准备将全身重量移到健康的右腿上,忽然他感到头顶的光暗了下来。他以为是灯泡坏了,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然而头顶的灯好端端地亮着,他还看见一只飞蛾“嗖”地一下撞了上去。
也是在抬头的一瞬间,他看到二楼楼梯口处出现了一个身影,是她把二楼的光挡住了。
乔雨兴看了隔壁房间的女人两眼,低下头,手脚配合,用一种不算太狼狈的样子将自己从楼梯上撑了起来,站直了身体。
女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向下走来。
乔雨兴也继续向二楼走去,两人错身时,他闻到淡淡的铁锈味儿,似乎从女人发间散发出来。他微微扭了扭头,余光瞥见女人雪白的脸,黑色的头发,还有一截细瘦的青白色脖子。
很快,乔雨兴来到了二楼,靠墙的地方仍旧停着一辆清洁车,上面团着几条用过的毛巾,清一色是白色,但有的发黄,有的白得刺眼。乔雨兴的视线在上面多停了一会儿,注意到车子前方挂着一只盛满了垃圾的黑色塑料袋,最上面似乎也丢着一条毛巾,看起来像是湿透了,沉甸甸地向下坠着,微微泛着粉色。
乔雨兴在原地站了会儿,才什么也没看到似的向前走去。
————
拿热毛巾敷腿时,乔雨兴忽然想起老板娘听戏的事,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竟然真的在上面看到一个未接来电和一条信息。
联络人是同一个名字,信息上问:“什么时候回来?我在家等你。”
乔雨兴握着手机待了片刻,才回拨了过去,不过电话自然又打不通了。
他靠在床头,出了会儿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膝盖上的毛巾渐渐变凉,痛意卷土重来。
乔雨兴不敢托大,立刻把毛巾丢回热水里泡着,如此反复几次,中途还换了一次水,大约半小时后,才觉得左腿能正常活动了。
这时,雨突然就下得很大了。泼天的雨水如倾倒,几乎淹没了除雨声以外的其他任何声音,包括一阵毫无征兆的敲门声。
乔雨兴侧耳听了一会儿,才确定是有人在敲自己的门。他慢吞吞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是谁?”
门外无人应答。
他打开门,门外一个人也没有,他低头,看见地上放着一张卡片,左侧印着他自己的头像。是他的身份证。
乔雨兴有些诧异,立刻伸进裤子口袋里摸了摸,果然什么也没摸到。他想了想,觉得是自己刚刚摔倒时,身份证从裤子里滑了出来。
他看了看周围,注意到有一串湿脚印延伸至208房门前,大概36的鞋码,走路有些内八,且似乎右脚受力更多。
乔雨兴盯着208的门牌半晌,最后还是走了过去,轻轻叩响了房门。
“咚咚咚。”
过了一会儿,女人将门打开了些许,略有防备地躲在门后朝他看过来。此时,她身上那种淡淡的铁锈味儿变得更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雨水气味,掺杂着湿泥土味,仿佛是一个人在雨中站了很久沾上的。
乔雨兴停止发散思维,扬了扬手里的身份证,微微一笑,说:“多亏你捡到,谢谢。”
女人表情有些凝固,直直地盯着乔雨兴,嘴微微嚅动,说:“不必。”那声音正像她这个人一样,有些古怪,但还不等乔雨兴琢磨出是怎样一种古怪时,面前的门就被合上了。
他站在安静的走廊里,手上捏着一张薄薄的硬卡片,左腿仍旧隐隐作痛,似乎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心头的不适正累积得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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