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不到语言来描述两双浑浊的眼瞳对峙时的模样,在他念想里这种场面似乎不该发生。但它还是发生了,两位已逝的战友此刻用着一生最恨的目光交锋着,仿佛从未相识过。
或说,他们仿佛现在才相识,却看到的是对方最不堪入目的一面。
他看到伊提亚那双干瘪的眼球布满浑浊,曜暗在其中涌动,把光辉记忆皆模糊掉,剩下的只有怨毒与邪恶;但伊提亚看他又何尝不是那样?那泥沼般的黑潭倒映了他所有的狼狈,无知与呆愣,以及他胸口不知何时渗出,可他没有丝毫痛觉的大片血迹。
他下意识摸摸胸口,完好无损。
可他的手腕却又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带血的冰晶,克雷斯托唇色煞白,微微颤抖,却是朝伊提亚的胸口袭去:
“我是……确切存在的。”
他催动暴风雪,绝对零度狂暴地在狭小空间内颤栗,裹挟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不确定的脆弱,他要用这杀招对伊提亚处刑了。伊提亚啊,你说的话,到现在还有几分能相信啊?我们两个人不是最对彼此知根知底的生死之交吗?你……
“……和我一样……都被污浊化了。”
伊提亚发出一阵干冷的怪笑,黑发胡乱拍打脸上凝结的污血,也遮挡了克雷斯托对他最后的于心不忍的打量。怪异的力量从他身体迸发,银色符文暴虐游走在他残破躯体之上进行修补。
他很快又发出一阵阵“桀桀”,忽然银色符文爆发出璀璨金光,若太阳忽然发出万丈高能之光芒,竟在他身上凝聚起黄金天秤座盔甲的虚影。伊提亚抬起右指,一技蕴含黄道之光的幻胧魔皇拳发出,长虹贯日,以不可阻挡之姿直击入克雷斯托额间。
“我救不了人类。”
他反而恢复了冷静,语气平缓,“克雷斯托,我们已经很努力了,我们不该苟活。”伊提亚说,黑眸无情得像行尸走肉。
“想起来吧,你对不起他,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孩子,他为了你已经在你的世界被遗忘了,不配和你一起被提起!”
说到这,伊提亚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看到克雷斯托脸上逐渐凝聚起来的震惊又迅速衰败是什么弥天的笑话。
很快,他笑累了,也不笑了,于是收敛笑声,静静看着克雷斯托身心都不由他所控制,瘫倒在虚空。
他们感受不到彼此的痛苦,可没有比一对曾同生共死的战友现在感受不到对方最为深切的痛来的剧烈。
克雷斯托很想张嘴说什么,可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他该怎么否认、自证他根本不认识什么阿勒克斯呢,他胸口大片的血迹已经说明了一切,而就连那血迹,此时竟也隐隐闪烁,玩闹一般在粗糙衣料上时隐时现。
伊提亚,我不懂你。
但我是什么时候,也开始分不清自己了?
我是不是真的那么自私……遗忘了一个……对我至关重要的……亲人……
……和你呢。
绝对零度风暴停下了,极光在虚空环绕浮动,溢彩流光。
而我又是什么时候忘了……
……我们都死了呢。
不,是我为什么会记得,我们两人明明活了下来,你接任教皇,而我领受雅典娜假死之法继续守望这大地的和平,这段时光在哪里呢。
克雷斯托张大了嘴,风雪却冻结了他的喉咙。
可伊提亚,他亲密而无间的战友,却用那么冰冷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真的是不可饶恕的罪人。
他笑了。
而他的躯体开始极速崩裂,以至于被隔绝在外本不打算出手的巴德尔一惊,催动神力决心加入战局。
但克雷斯托抬起那双浸满血泪的眼,泡在一汪汪涌出的鲜血之中的冰蓝色眼球却一股股往外涌出柔和:
“我错了。”
他如实说。
“我已经错得太离谱了。”他对伊提亚说,是前所未有的安宁,“我们都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就像我……最终会……不记得……那样。”
他的话语被时空所切割,无法连续,“伊提亚,我们只会错上加错。”
“而你自私地选择了忘记。”
伊提亚“嘿嘿”两声,却不好笑,也不是嘲讽,更不是可惜。
“……”
可克雷斯托觉得好笑。
他费劲心力,捂住胸口,拼命留存最后一丝眷恋:“是的。”
——他身后倏然凝出半神性的曙光之影,冲破了那虚无世界之间的乱流的束缚!
血液在他身上停止流动,就好像如他所说,被施加了雅典娜假死之法一样,又只像回光返照,利刃一般的晶华化作纯白色绞具,碾碎了他所处的空间。
而击碎一小片时空之后,染血的水瓶座圣衣穿戴在主人身上,即便它那般狼藉破碎,再也无法承受另一道半神之力的毁灭。可克雷斯托依然视它若珍宝,永远只用柔和的眼看它,哪怕自己前一刻还在伊提亚口中声名狼藉。
“……。”
克雷斯托试图对它说那些他说不出的话,可那无济于事,是的,“圣衣,我仿佛在和世界乃至整个时空的力量作对,你的……我……”他嘴中漏出几个音符,却无法说出,“我连记得都说不出。”
“……克雷斯托,你什么都记得。”
巴德尔在他与自己擦肩而过时轻声劝慰。
可满面血泪的克雷斯托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无声控诉不完整的哽咽,脚步却坚定迈向那于他而言并不陌生的方向。
可还有人在看着这桩荒谬的好戏。
眼睁睁看着克雷斯托擦肩而过,却心知自己做什么都无法阻拦他的巴德尔识趣地并未阻拦,他吐出积郁在心中的浊气,却并未如释重负,因为他做这一切并不是要对付克雷斯托的,不告诉他他只是这盘棋局上的棋差一着可能还比巴德尔想的要更好。
他扬起下颚,俊颜露出十成的冷冽:“你们两个,看戏看够了?”
他意有所指,与话音同起的是一瞬在他身上不再遮掩的,属于双鱼座小宇宙尽数爆发时的深红近血色一般的极度危险之气息。而也就是那一瞬,海中浮现大片盛开的玫瑰,竟将那一条条受到伊提亚与克雷斯托相争时击碎而缓缓泄出一缕缕时间之银色奥义的时空缝隙堵住、修复。
没有人再能听见来自域外的怪笑,玫瑰染红了整片海域,就连双鱼座圣衣的金色盔光也几乎被侵蚀。他看见了尽力反应过来,面孔从凝结的震惊慢慢变化成惊怒的海王子库纳里修,看他上前一步,在巨大威压下抬起半边手臂,试图挥动黄金枪反抗,也看到作为观众,在这场戏剧里远比海王子更为忠诚履行观看职责的海魔女亚美罗特渐渐从剧目里恢复,却脸色煞白,也想抬腕吹奏魔笛。但那有什么用呢?当他的玫瑰盛开,一切就结束了。
为了防止意外,巴德尔捏碎了那些封印了时空,只在流动渊海中留下些许银色疮疤的玫瑰,玫瑰与方才那种生长着槲寄生的花藤在他掌心绽开,随即化作一柄更为锐利的,刃锋形状如叶的、凝聚着破坏规则之力的黄金枪。
他提枪,一步亦步向两个海斗士走去,抬臂,枪尖对准两人,握紧枪身的手掌小宇宙涌动,忽挥出致命一枪!
“铮!——”
太阳的星火在两道以超越了物理范畴的速度一瞬交锋之时炸裂开来,海水被沸腾蒸滚,瞬间大片的水汽灼伤了两位海将军的双眼,站得最前的库纳里修发出一声惨叫,又死死咬住嘴唇,却终于恢复行动力,抓住亚美罗特的臂膀就往后飞速撤退。
他大约总算是弄明白了现在自己到底该干什么,他的双眼早已被血泪浸没,而抓住亚美罗特的手死死不放,几乎是在下一枪到来前就拼命催动了向海洋的呼唤,他最后留下的视线是为他们挡下一击的那道黄金影,一杆泛着黑色的已经被击得粉碎的枪影。但容不得他再看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形挡在他们面前,而潮水在巴德尔第二枪更具有毁灭性的攻势来袭前将他们尽数推远!
“巴德尔!别急啊!”
从尘嚣中露出另一色黄金,以及那被枪势戳出巨大窟窿的散乱黑发高扬起,伊提亚缓缓抚摸上自己半张沾满鲜血的脸,一条狰狞的裂缝出现在脸部正中央,将他腐朽的外壳都打碎。
“我的好同伴,别急啊!”
他大笑着,彻彻底底狂笑着,用手抚摸破碎面容,却不紧不慢,缓缓摘去衰老面皮。
——一张年轻的、却被妖蝶覆盖了半张面部的脸孔褪显!
伊提亚轻蔑地将那张脸扔在地上,张开双手,深吸一口气,开怀畅饮年轻躯体所能享受到的一切:
“有件事情,我早就想问你……你们了,没错,你和阿蒂斯,你们两个人长得太像了,小宇宙的气息也一模一样,你们隐藏得很好,帮我感谢一下阿蒂斯。”
巴德尔表情僵硬:“什么?”
“帮我谢他,如果不是他早和冥界勾结,我就不会在此破土而出了!”
伊提亚享受完身体上涌的无尽的动力,惬意上展臂,充分拉开躯体:“怎么?你看上去不像是知道前代圣战内幕的样子,哈哈,不过那种肮脏的历史……又有什么记录的必要!”
“……妖蝶。”
默念了那个魔星的名字,巴德尔枪尖一转,直指他,声音冷漠,如再度下判决:
“伊提亚,无论实情如何,你已经死了。”
“你不要妄想我和阿蒂斯一样,我把你带出冥界,只是因为你可以用来对付克雷斯托。”
可伊提亚仿佛听到了什么绝世的笑话,放肆哈哈大笑起来:
“对付克雷斯托?不得不说,你的目的达到了,他已经对圣战两度失望,回他的西伯利亚去了,可是啊,双鱼座后辈,你和阿蒂斯一样,只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啊!”
水瓶座·阿勒克斯,于1500年圣战(异时空)中第一个死去。
他为了成全另一个人而被永久抹去,他的存在是一一个错误,而他本人不再拥有被提及名字的任何权利。
【合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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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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