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色的大客机平稳地巡航在平流层,窗外是毫无瑕疵的湛蓝天空与无垠云海。机舱内光线昏暗,引擎持续的低鸣是最好的的白噪音,如一首绵长的催眠曲,大部分乘客都已从睡眠中渐渐清醒过来。
齐斐斐蜷在靠窗的座位里,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似乎,正被困在梦魇深处。
记忆中的医院长廊在眼前铺开,这种场景总是让人心生恐惧。此刻,爸爸正安静地躺在长廊尽头的病床上,白色被单下的身躯平静地没有一丝起伏。
“救救我爸爸!”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却像被投入了真空,所有的声音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人影如幽魂般在长廊浮动。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低头记录、侧身交谈,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规律。她伸出手,试图抓住那些飘动的衣角,却一次又一次地穿透虚无,没有人为她停留。
悲伤还未平息,场景已骤然坍缩。
冰冷的手术台取代了病床,被束缚其上的人变成了她自己。
反穿着手术服,双腿被固定在脚蹬上,以一种全然暴露的姿态,预示着某种不可抗拒的掠夺。无影灯惨白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视野里只剩下一双戴着无菌手套的手,稳稳地、高高地举起——
一尺长的针头,针尖凝聚着一点寒光,精准地刺下。
“不!”
窒息感猛地将她拽回现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小腹一阵抽疼,似乎还在提醒自己梦中的场景。她死死攥住座椅扶手,一遍又一遍地用深呼吸,确认自己已重返人间。
“……都是梦,已经过去了。”
她低声重复着,像念一句抚慰心灵的咒语。这种自我暗示方式很管用,梦中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感缓缓退去,现实世界的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
窗外是蓝天白云带来的清澈,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手背,暖得有些发烫。她抬手抹了下额角,发现那里已经是一片潮湿。
此刻,齐斐斐正坐在三万英尺高空的飞机上,飞向大洋彼岸,前往她梦寐以求的学术殿堂,开启人生的新篇章。
脑子还残存着些许刚才的可怕记忆,但画面越来越淡,似乎只是一场沉疴般的旧梦。她盯着窗外掠过的云团,嘴角却泛起一丝苦涩。
“如果真的只是梦,就好了。”
可有些东西,是梦醒带不走的。那蚀骨的绝望与无力,早已渗入她的骨血,像阴雨天时不时发作的暗痛。
“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我们即将开始下降,预计三十分钟后抵达P城国际机场……”
广播里传来机长明快的声音,打破了机舱内的安静,方才还昏昏欲睡的乘客们陆续醒来,谈话声渐渐此起彼伏,有人伸着懒腰,有人开始收拾毯子,还有人凑到窗边,用好奇的目光迎接这片即将踏足的土地。
“三十分钟。” 她在心里默念,额头轻轻抵住窗户。
飞机穿过一层薄云,机身微微颠簸了一下,地面正慢慢放大 。
蜿蜒的海边公路像银色的丝带,翡翠色的湖泊嵌在绿色植被里,红灰蓝白各色屋舍错落其间,自然与人工在此刻达成美妙的平衡。
望着这片愈发明晰的土地,一丝隐秘的庆幸混着期待,在她心底悄悄萌发。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为她轻轻拨开往日的薄纱,展露崭新生活的曙光。
“高考状元!”
“数学女神!”
“顶校全奖!”
这些光环曾笼罩着她。
“贫困县出来的!”
“单亲家庭出来的!”
“专业傍富二代!”
周边人也不忘将各种负面标签贴在她身上,似乎这样就可以平衡自己和她客观存在的差距。
想到这些,她闭上眼,唇角微微下压。她早已明白,人们热衷于贴标签,不过是为了简化这个复杂的世界。而真正的她,远比任何一个标签都复杂、生动,且坚不可摧。
思绪万千中,飞机终于平稳降落在M国沿海这座四季如春的美丽海边城市。齐斐斐集中精力,认真按着出发前仔细做好的攻略,随着同航班的人流有秩序地排队入关,直到顺利提取行李。
相比其他留学生的庞大家当,她只带了一个28寸的旅行箱和随身的双肩包,虽然东西不多,但每样都是精挑细选。
根据“奥卡姆剃刀原理”——“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简洁而不简单,这是齐斐斐的人生信条之一。
拿上行李后,她跟着指示牌往出口走去,唐致师兄帮忙安排了P市的朋友来接机,这让初次出国的她大大松了口气。
接机口人群熙攘。时彦手中举着一张A4纸张,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出口方向。A4纸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 “齐斐斐” 三个字。
他身量极高,接近一米九。一件宽松的深灰色T恤勾勒出宽肩窄腰和分明的肌肉轮廓,站在人群中是一眼捕捉到的存在。
两周前,他收到国内好友唐致的委托:
“时大教授,我们数院今年有个本科生拿到了你们院的博士全奖。以后要拜托你多多照顾。”
一周前,他又丢过来一条信息:
“齐斐斐,女,航班号CA929, P市国际机场,预计到达时间12:40."
两天前,他继续骚扰:
“我的亲师妹,数院之光(仅指2024届)。第一次出国,行李什么的多,麻烦时帅哥接一下。”
2024届...比他们要小七届的师妹,唐致到底从哪儿认来的?
七年前,时彦从B大物理学院毕业,来到C大攻读博士。他用三年多时间拿下学位,随后顺利留校,成为了本院的一名助理教授。
他所在的物理、数学与天文科学学院(简称PMAA),已连续三年没有来自B大的直系师弟师妹。因此,当唐致几次提起数学院那位即将到来的小师妹时,他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真切的好奇。
“你好,我是齐斐斐。”
时彦闻声侧身,微微低头,目光随之垂落。
眼前的人身形清瘦,戴着一顶印着 B大校徽的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头发短得几乎贴着头皮,细软地贴在耳后。宽大的灰色拉链卫衣,衣摆垂到大腿中部,遮住了黑色运动裤的大半,形成了五五分的上下比例,乍一看竟分不清性别。
“你好,我是时彦,唐致的朋友。车在外面。”时彦迟疑了两秒钟,随后不动声色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转身为她隔开身旁拥挤的人流。
齐斐斐注意到他在触到箱子把手时,特意调整了姿势,避免碰到自己的手指。
时彦人高腿长,即使刻意放慢了脚步,对于向来走路慢吞吞的齐斐斐来讲,也需要费点力气才能跟上。他身上极淡的、雪松般的清净气息让她脑子越发晕乎。
回过神来,目光重新落在他挺拔的背影上。从刚才见到他的那瞬间,她的心脏就开始狂跳。十年前那个清峻少年的侧影,突然和眼前的身影重合,又很快分开。
时彦,她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与他重逢。
记忆突然翻涌回十年前的秋天。山区的风已经吹走了夏末的燥热,空气里满是野菊花的清香。那年,她十一岁,读小学五年级。
这天,她所在的乡镇中学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来自首都名牌高中的师生代表团,时彦,正是其中最耀眼的存在。
他比同行的所有老师都要高许多,清瘦挺拔,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安静地站在队伍最边上,不说话,却像被一层光裹着,吸引了周遭所有的张望与窃语。
作为年级第一,她被推选出来,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佩戴红领巾。当发现自己被安排到他面前时,她攥着红领巾的手直冒汗。
那天的阳光很好,时彦站在光里,晒得他微微眯了眼。
她踮起脚尖,努力把红领巾绕过他洁白的衣领,他很自然地弯下腰,配合着她的动作,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谢谢。” 他直起身时,对她笑了笑。那双眼睛清澈又明亮,是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的好看。
校长介绍他时满是赞叹:“这位是时彦同学,首都第八中学的尖子生,不仅成绩拔尖,更是国内屈指可数的同时斩获数学、物理奥林匹克竞赛双料金牌的高中生,已经被B大物理学院提前录取了!”
齐斐斐仰着头,和台下所有同学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台上那个清俊的身影。她其实不太明白“IMO”、“IPHO”这些缩写具体意味着什么,但“金牌”和“B大”这两个词,在她小小的认知里,已经代表了最顶尖、最了不起的存在。
她排在人群里用力地鼓掌,直到手掌拍得通红发烫。
后来,她仔细查阅了字典。“彦”指才德出众的人。时彦就是时时刻刻才德出众!
从此,“时彦”这个名字就如他的人,连同他清峻的侧影、沉静的眼睛,还有那近乎传奇的优秀,像一束突然照进山间缝隙的光,瞬间点亮了她悲伤又单调的世界。
十年了,她从懵懂的小学生变成即将入学的数学博士生,这个名字早已成为一种符号,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坐标。她从未想过,那个记忆中被仰望的偶像,会以这样一种真实的方式,再次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时彦的车是一辆黑色的特斯拉Model Y L。齐斐斐略有点拘束地坐进副驾,仔细系好安全带,身体僵直地直视着前方。
“送你去宿舍对吗?” 时彦发动车子时看向她。
鸭舌帽下本就小巧的脸又被黑框眼镜遮去大半,只露出一小截鼻尖和因干燥而有些起皮的嘴唇,整个人素净得毫无色彩。
“对了,我也在C校工作。很巧,咱们都在PMAA学院,不过我在物理系这边。”时彦目光看着前方一边补充说明。
“师兄是在读博吗。” 她说完立刻被自己白痴到了,时彦大自己七届,怎么能还在读博,至少是博士后了。
“我在物理系做AP(助理教授)。” 时彦笑笑。
“哇,那是很厉害了。” 齐斐斐发自内心地感叹。
C校物理系教职的含金量有多高,不用说也知道。况且,他还这么年轻。
时彦笑笑未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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