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青戏在第二天雨势稍歇后,终于得以补拍完成。剧组上下都松了一口气,筹备着晚上的杀青庆功宴。然而,就在这洋溢着轻松和喜悦氛围的前夕,一个突兀而沉重的噩耗,如同冰水般浇灭了姜燕声刚刚放松下来的心情——追云死了。
消息是周恒力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异常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语无伦次。没有任何预兆,前一天晚上他亲自喂的草料,追云还吃得很好,精神状态看起来也无异样。结果第二天清晨,他去马厩例行巡查时,就发现追云直接挺地倒在干草堆上,身体已经僵硬冰冷,没了气息。马场的兽医被紧急请来,仔细检查后,也查不出任何明显的外伤或疾病特征,最终只能含糊地推断为“急性心脏衰竭”或者“应激□□官衰竭”,但具体诱因成谜。
姜燕声那时正在公寓里整理行李,准备下午离开横店回京市。他愣在原地,手里拿着的一件衣服滑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杀青戏那天,追云在灰雾空间中那双充满极致恐惧的马眼,以及那声撕裂死寂的凄厉嘶鸣。一股混合着悲伤、疑惑和莫名寒意的情绪,像毒蛇一样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立刻取消了下午所有的安排,驱车赶去了位于影视基地边缘的马场。
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低低地压在马场简陋的棚顶上。马场里弥漫着一股比天气更压抑的气息,往日里此起彼伏的嘶鸣和马夫吆喝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风声呜咽着穿过空旷的围栏。周恒力蹲在追云已经毫无生气的庞大躯体旁边,这个平日里声如洪钟、豪爽粗犷的汉子,此刻像是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背影佝偻,一动不动。他没有大哭大叫,只是用那双布满厚茧和老茧、曾无数次温柔梳理追云鬃毛的大手,一遍遍、近乎固执地抚摸着它冰冷僵硬的脖颈,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沾染了泥土和草屑的马鬃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看到姜燕声过来,周恒力抬起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哽咽声:“姜老师……你来了……追云它……它走得太突然了……”
姜燕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沉默地蹲下身,和周恒力并排蹲在追云身边。空气中弥漫着马厩特有的干草、粪便和牲畜汗液混合的味道,此刻又掺入了死亡带来的、冰冷而滞重的气息,令人窒息。
周恒力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按我们草原上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好的战马,不能就这么埋了。得砍下它的头,让它看着自己的身子烧干净,魂灵才能无牵无挂地跟着烟升上天,下辈子……下辈子再也不做牲口了。”
焚烧炉设在马场后面一片僻静荒凉的野地。这里杂草丛生,远处是影视基地废弃的仿古城墙残骸,在暮色中如同巨兽沉默的骨架,更添几分苍凉。周恒力和姜燕声两人,沉默地将追云沉重的躯体拖到早已堆好的高高木柴堆上。追云曾经雪白神骏的身体此刻毫无生气地瘫软着,曾经温顺明亮的马眼紧闭,仿佛只是睡着了。
周恒力从随身的工具袋里,郑重地取出一把厚重、刃口带着常年打磨痕迹的短柄斧。斧刃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他走到柴堆前,面对着追云安静的马头,这个铁塔般的汉子,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悲痛和力量都吸入肺中,然后猛地举起了斧头!
那一瞬间,姜燕声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冰冷的斧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带着决绝的风声,狠狠地落下——
“咔嚓!”
一声沉闷而利落的、骨骼断裂的脆响,在这片死寂的荒地上骤然炸开,刺耳得令人头皮发麻!伴随着这声响,追云那颗漂亮的、曾经亲昵地蹭过他手掌的马头,与它熟悉的身体彻底分离,滚落在一旁的枯草地上。断颈处,暗红色的血液汩汩涌出,迅速浸透了身下的泥土和干草,散发出浓重的铁锈腥气。
姜燕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生理不适和巨大的悲痛同时袭来,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当场失态。他看见周恒力在斧头落下的那一刻,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扔下斧头,这个高大的男人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柴堆前,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空气中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和枯草的气息,构成一种原始、残酷而又无比庄重的送别氛围。
周恒力颤抖着手,将追云那双依旧圆睁着、却已失去所有神采的马眼轻轻阖上。然后,他点燃了焚烧炉。
火焰“轰”地一声窜起,如同被释放的愤怒灵魂,迅速蔓延开来,贪婪地舔舐着追云雪白的皮毛,然后猛烈地包裹了追云无头的躯体。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在寂静的旷野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呐喊。空气中开始弥漫开皮毛和□□燃烧时产生的、独特而刺鼻的焦糊气味,混合着柴油的异味和尚未散去的血腥味,构成一种送别生命赴死的、残酷而悲壮的最终乐章。
姜燕声静静地站在火堆前,跳动的火舌在他清澈的瞳孔中映出两个摇曳的、如同泪光般的火焰。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炙烤着他的皮肤,却驱不散他心底那股冰冷的悲哀。他看着那曾经载着他在阳光下奔跑、在雨中冲锋的伙伴,在火焰中逐渐变形、焦黑、最终化作飞灰,一种物伤其类的巨大悲恸和无法言说的虚无感,几乎要将他淹没。那颗滚落在地的马头,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轮廓明明灭灭,仿佛还在无声地凝视着这一切,凝视着这个它曾经信任、最终却无法理解的世界。
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被火焰的噼啪声掩盖得有些模糊:“周师傅……拍杀青戏那天,追云受惊的时候……我好像,出现了一些幻觉。”
闻言,他抹眼泪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手臂僵在半空。周恒力没有抬头,目光死死地盯着燃烧的火焰,含糊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啊?什……什么幻觉?下雨天,压力大,脑子里出现些乱七八糟的……也……也正常。你别瞎想。”
周恒力这个内蒙人一直相信马有灵性,草原上长大的人都知道,马是天神的信使。
姜燕声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语气里那一瞬间的不自然和躲闪,那并非单纯的安慰,更像是一种……不愿深谈的回避。但此刻,他被追云离世的悲伤和对自己那日诡异经历的深深困惑所淹没,虽然心中存疑,却也没有力气和心思去深究追问。
火焰持续燃烧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才慢慢熄灭。最终,只剩下一堆灰烬和零星未燃尽的骨头。周恒力默默上前,用准备好的陶罐,小心翼翼地将追云的骨灰收敛起来。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神圣的仪式。
收拾好一切,两人心情沉重地准备离开这片令人伤感的地方。就在姜燕声走向马场出口时,他无意中瞥见隔壁区域——那个以拍摄宏大战争场面闻名的《烽烟录》剧组的专用马厩方向,似乎围着一群人,气氛有些异样,隐约传来焦急的议论声和马匹痛苦的哀鸣。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脊背。他鬼使神差地改变了方向,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挤进人群,他看到了一幅令人心痛的景象:一匹体型高大的棕色骏马倒在地上,四肢剧烈地抽搐着,口鼻处不断溢出带着血丝的白沫,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旁边的兽医和几个剧组人员围在一旁,脸上虽然带着焦急,但奇怪的是,似乎并没有多少意外和震惊,反而隐隐透着一丝……习以为常的无奈和麻木?
姜燕声的心猛地一沉。他拉住一个经常在马场碰面、有些脸熟的工作人员,压低声音问道:“这马……怎么回事?也是……急性衰竭?”
那工作人员认得他,见是姜燕声,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唉,还不知道病因,这里养着的都是烽烟录选的马,这剧组要求多强度大,所以我们这段时间都是单独分出来喂养。”
姜燕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清楚地记得,追云在前段时间,也因为《烽烟录》剧组马匹调度不开,被临时借调去剧组支援过几天!
巧合?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多巧合吗?一股寒意混合着愤怒,开始在他心底滋生蔓延。
当晚,回到孟优那间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尘埃落声音的公寓,姜燕声再也按捺不住,将自己的疑惑、追云的离世、以及在《烽烟录》马厩看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详细地告诉了孟优。他的语气因为激动和困惑而显得有些急促。
“……孟先生,那天拍戏,我到底进入了什么地方?那感觉太真实了,绝对不只是幻觉!还有,追云的死,真的只是巧合吗?我不相信!”姜燕声的眼中充满了寻求答案的渴望和一丝被隐瞒的愤怒。
在行业中,过去有不少剧组都用动物假戏真做,但近几年随着动物保护的话题频频被演员工会和电影电视协会抛出,大家都默契地选择使用CG特效等手段模拟动物死亡或受伤的场面。这对姜燕声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了,他坚信人心都是肉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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