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的日子如同指间流沙,转眼即逝。《奇门》剧组终于盼来了那个符合“天时”的阴雨天。天空像是被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灰色幕布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绵绵秋雨没有夏日暴雨的酣畅淋漓,只是不知疲倦地、冷冰冰地往下落,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银灰色蛛网,将整个影视基地的建筑群都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雨水浸泡后散发的腥气,以及一种风雨欲来的、令人不安的沉寂。这正是导演孜孜以求的,这场杀青戏所需要的,悲壮与压抑交织的完美背景。
片场早已是一片与天气截然不同的火热忙碌。穿着各色雨衣的工作人员像雨中迁徙的昆虫,在泥泞的地面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穿梭,调试着架设在防水布下的灯光设备,努力在自然雨景中人工制造出战火纷飞的局部光效。反光板在雨中泛着湿漉漉的光,对讲机里传来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杂音的指令。一切都在为最后的**戏码做着准备。
姜燕声早已准备就绪。冰冷的雨水不断顺着铠甲的缝隙渗入里衣,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军装被雨水和泥泞浸透,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但他似乎浑然不觉。他的脸上涂抹着战场的污迹和“血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锐利和坚定,那是属于将死之士的决绝光芒,与他平日里的温和清澈判若两人。他轻轻抚摸着“追云”湿漉漉的脖颈,白马不安地喷着鼻息,蹄子焦躁地刨着地面下的泥水,仿佛也感知到了这场戏不同寻常的沉重氛围。
孟优撑着他那把标志性的黑色长柄伞,静立在场边一个远离人群的树下,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剪影。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周身形成一道朦胧的水帘,将他与周遭的喧嚣隔绝开来。他的目光穿透雨幕,精准地落在姜燕声身上。他能“看”到,整个片场正汇聚着一股强大的、由紧张、兴奋、专注等情绪混合而成的能量流,而姜燕声,无疑是这股能量流的中心。年轻人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完全投入角色、近乎燃烧生命般的炽热意念,像黑暗中最明亮的火焰,总是能轻易吸引他这位古老观察者的目光。
导演终于拿起喇叭,喊出了那句期待已久的:“Action!”
刹那间,片场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雷。雨声、马蹄猛烈践踏泥水发出的“噗嗤”声、演员们声嘶力竭的呐喊与嘶吼、还有远处鼓风机模拟出破空的呼啸……所有声音混乱而又有机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宏大而惨烈的战争图景。姜燕声一夹马腹,“追云”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敌阵”。他在雨中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感与必死的决心,雨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从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将角色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终马革裹尸的悲壮气概演绎得淋漓尽致,连在一旁观看的导演都忍不住暗暗攥紧了拳头。
孟优静静地看着,如同欣赏一幅动态的、充满张力的艺术品。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姜燕声情绪能量的剧烈波动,那种与角色高度共鸣后产生的、近乎真实的悲愤与决绝,强烈而纯粹。
然而,就在拍摄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姜燕声饰演的角色身中数枪,需要做出一个极其痛苦且逼真的坠马动作的前一秒——
异变,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
那不是声音的逐渐减弱,而是仿佛有人按下了宇宙的静音键。所有的喧嚣——雨声、人声、马嘶、爆炸交鸣——在万分之一秒内被绝对地、彻底地抹去。
世界陷入了一种令人心脏骤停的死寂。
雨,还在下。姜燕声能感觉到冰冷的雨滴打在脸上的触感,但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周围的一切——那些忙碌穿梭的黑色雨衣、嘶吼着冲锋的“战士”、甚至近在咫尺的摄像机……都像被投入水中的墨迹,开始迅速晕染、淡化,轮廓变得模糊不清,色彩褪成单调的灰白,最终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彻底消融在四面八方涌来的、浓稠得如同实质的灰雾之中。
不过是一次呼吸的间隔,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他,和他身下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浑身肌肉绷紧、剧烈颤抖的“追云”。
能见度不足五米,目光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缓慢翻涌的灰蒙。这不是黑夜,也不是浓雾,而是一种更诡异的存在,它吞噬光线,吞噬声音,吞噬一切熟悉的参照物。绝对的安静带来了耳鸣般的嗡嗡声,随后,更清晰的是他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嘶嘶声,以及心脏因未知恐惧而疯狂撞击胸腔的、擂鼓般的巨响。
这是……哪里?
姜燕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最原始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了那个熟悉的片场,而是坠入了一个无法理解、无法描述的诡异空间。这种感觉难以言喻,就像是被从现实世界的画布上硬生生抠了下来,随手丢弃在了这个只有虚无和死寂的夹缝里。
“追云”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鸣,那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和恐怖,充满了动物本能感知到的、巨大危险的绝望。它再也不受控制,疯狂地举蹄而起,几乎将姜燕声掀下马背,随后开始发疯似的在原地打转,马蹄在泥泞中刨出凌乱而深陷的坑洞,仿佛在拼命躲避着灰雾中某种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恐怖之物。
姜燕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拉住缰绳,试图安抚它,控制它,但他感觉自己那点微薄的力量,在这片绝对的死寂和虚无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感和冰冷彻骨的恐惧,正一点点蚕食着他的理智。
灰雾深处,似乎有更多模糊扭曲的影子在蠕动,若隐若现。隐约间,他仿佛听到了更多压抑的、痛苦的呜咽,以及金属拖拽在地上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是无数迷失在此地的亡魂在无声地咆哮,在绝望地低语。这些声音并非通过耳朵听到,而是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更加重了这空间的诡异与恐怖。
就在姜燕声的精神防线即将被这极致的、无声的恐怖彻底压垮,意识也开始模糊,仿佛要被这片灰雾同化吞噬的刹那——
“姜燕声!”
一个清晰、冷冽,仿佛淬炼于万古寒冰之中的声音,带着一种斩断混沌、撕裂虚无的绝对力量,如同九天惊雷,又如同定海神针,狠狠地贯入他的脑海,震得他神魂俱荡!
是孟先生!
紧接着,他感觉自己的左手手腕被一只冰冷而极其有力的手牢牢攥住!那触感如此真实,带着一种穿透一切虚幻屏障的、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像是一根将他从无尽深渊拉回的救命绳索。
一股强大却温和的拉力传来,姜燕声只觉得眼前被一片耀眼的金芒刺了一下,随即天旋地转,所有的感官如同退潮后重新涌上的海水,瞬间恢复!
震耳欲聋的雨声、导演焦急甚至带着恐慌的喊“卡”声、工作人员杂乱的奔跑和询问声、身边其他演员惊魂未定的喘息声……所有属于人间的喧嚣,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猛地涌入他的耳膜。
他依旧骑在“追云”上,位置似乎都没怎么移动,依旧在泥泞的片场中央。刚才那短暂却如同永恒般漫长的恐怖经历,仿佛只是一场侵入现实的、无比逼真的噩梦。
“燕声!你怎么样?!没事吧?!”导演第一个冲了过来,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眼镜,他也顾不上擦,一脸惊魂未定,“刚才追云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疯了!你怎么也叫不醒,眼神直勾勾的,脸色白得像纸!可吓死我们了!”
姜燕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刚刚从水下被捞起来。他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群,一切都回来了。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马侧,正抬手轻轻抚摸着“追云”脖颈的孟优。
孟优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马脖子上,指尖似乎有微不可见的淡金色流光一闪而逝。那匹之前还狂躁不安的白马,竟奇迹般地迅速平静下来,只是鼻翼依旧剧烈翕张,喷出大股大股的白汽,显示出它刚才经历的极度恐惧。
“没、没事……”姜燕声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对导演说道,“可能……可能是有点低血糖,加上雨太大,气氛太紧张,一时……一时晃神了。”他下意识地隐瞒了那诡异至极的经历,只觉得左手手腕被孟优握过的地方,皮肤之下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触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刚才可真悬啊!”一个洪亮却带着后怕的内蒙口音插了进来。只见一个穿着厚重雨衣、留着浓密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挤开人群,快步走了过来。他身材壮硕,皮肤是因常年风吹日晒而形成的古铜色,正是剧组合作的驯马师周恒力。他先是心疼地凑到追云跟前,仔细检查着,粗糙的大手轻轻拍打着马颈,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哎哟你这是咋的了?平时最是沉稳不过了,今天怎么……”
姜燕声的骑术都是周恒力这个草原汉子一手教出来的,两人平日里关系颇好。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未定的恐慌,对周恒力道:“周师傅,我没事,可能就是……可能是我刚才状态不对,连累吓着追云了。”
周恒力闻言,抬起头,仔细看了看姜燕声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又瞥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孟优,粗声粗气地道:“人没事就是万幸!这马啊,通人性,有时候比人还灵性,感知到些咱们不知道的东西也说不定,先歇歇。”
孟优退后,让出了姜燕声翻身下马的空间。
姜燕声在孟优那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注视下,依言翻身下马。双脚踩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那真实而粗糙的触感,终于让他有了一种彻底回到人间的踏实感。然而,那短暂陷入诡异灰雾空间的经历,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带着未知的寒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恐怕短时间内难以磨灭。
我的单机生涯快结束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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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马之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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