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细细说来有些长……”谢酌言侧身坐在软榻上,同映雪肩并肩,“我简而言之。”
“嗯。”映雪轻轻应了声,她知道其间诸多曲折,说是细细说起原委,只怕有勾起一些伤心的往事。
简而言之,再好不过。
“半年前我与表兄谢酌言前往襄州,途经大辽地界,遭遇埋伏,山谷落石,表兄为护我,身受重伤,二人走投无路时,被逼落悬崖。”
“悬崖之下,偶遇采药的鬼匠无颜,表兄落下悬崖时替我挨了一记,待我醒来时,他早已没了呼吸。而我则面容尽毁,腿脚也早已摔断。”
“鬼匠无颜似乎通透人心,他瞧出我对自己原本的模样厌恶非常,便提出,问我想不想变成表兄的样子。”
“……我原以为,易容之术,是要当真剥人面皮,表兄既已逝去,我又怎么忍心做出这般残忍之事,随即便以此缘由拒绝……只是我未曾想,那鬼匠却对此嗤之以鼻,他道,无颜所承袭之道,是万物无颜皆有颜,剥人面皮,那是最为次等易容师所行之事,随即,他当着我的面,便用一根白萝卜,调出一张栩栩如生的面皮来。”
“若你亲眼所见,这般鬼斧神工,实在堪比仙术。”
“……而我也确实有私心,母亲打小便疼爱表兄,我自小瞧着,无数次便想着,我若是表兄该多好,若是我成为他,能拥有他拥有的一切该多少……映雪,我就是这样卑鄙自私,和表兄那般浩如清风明月的君子相比,再卑鄙不过的小人,他为救我而死,我却用他的身份活着,占据他所拥有的一切,这该有多卑鄙啊。”
映雪如鲠在喉。
“是,你说得没错,你的确是个卑鄙小人。”映雪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可眼泪却不由自主的在眼眶里打着转,他是该有多羡慕原本的谢酌言,有多厌恶自己,才连自己原本的样子都能轻而易举的舍去,这样的想成为另外一个人。
若是原本的谢酌言在世,是不是也会用这样悲伤的眼睛看着世子,就像此时他看着她一样。
而为他愿牺牲自己性命的兄长,又怎么会不舍得,将自己拥有的一切,交给他来继承呢。
“但是——若是他既愿为你舍命,你们二人一同长大,你又怎知,你对他的羡慕、对他的嫉妒,他不会看在眼里呢?又或是,他早已经知道,却仍旧,愿为你舍命——你的确是小人,他的确是君子,可君子小人又如何,你们二人——是手足啊!”
谢酌言的神情恍惚片刻,似是想起了许久以前的事情。
“我一直将自己当做表兄,入戏太久,有时甚至记不起自己是谁,我想着,或许死去的人是世子,那一切都是一场梦,我是谢酌言,不是晋王世子——不是魏于雒。”
谢酌言伸出手,在空中迟疑了片刻,最后却还是将映雪拥入怀中。
“魏于雒这个名字,是父亲取得,我很讨厌,甚至觉得恶心,所以千万别用这个名字唤我。我喜欢谢酌言这个名字,因为酌言二字,是母亲为表兄取得。”
映雪其实想问问他为何厌恶晋王至如此,只是话到嘴边,又觉不问得好。
“嗯,谢酌言。”映雪拍了拍他的背,轻轻的唤了一声。
谢酌言觉得,他其实本该污浊到了泥泞里,他杀了很多人,手中的血污早已脏得洗不清。但他早已这么卑鄙了,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理由去放开。
——他连表兄的一切都拿走了,多一个映雪,又有什么关系。
“……表兄生前,一直在调查商家的事情。”谢酌言又道,松开了映雪,“婚约一事,我没有骗你,表兄也曾同我提过一次,但商家逢此大难,谢家对此事,自然不了了之,只是表兄听闻你父亲为人,觉得商家,不该如此……我,也觉得是这样。”
“映雪。”他的声音很低,似是无奈,又像是下一秒便要哽咽出声,他握住映雪的手,将她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脸上,“我好害怕,我用着表兄的身份,顶着他的模样,模仿他所有言谈举止,我既盼你爱的是他,不爱我,这样我便少些负罪感,但我又怕你爱他,而看不到,藏在这幅皮囊下的,丑陋恶心卑鄙的我。”
“你这样境况……早已不是所谓的世子,或是谢酌言了。那些东西,对你来说,已经成为一个代号,同样的,你想成为谢酌言,却清楚自己并非真的他,而用着他面目的你,也不再是原本的你自己……”
“对于映雪而言,你只是,映雪喜欢的人而已。”
映雪的手放在他的脸上,大拇指轻轻的在他脸颊上刮了刮,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她想他或许的确是个,卑鄙善妒的小人,但这或许也没有关系。那个愿意为救他而死的人,也一定是这样想的。他既知晓商家的冤情,并愿意为此追查,他定然,是个能通晓他人苦痛的君子。
谢酌言看着她,张了薄唇,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末了,他才叹息一声,又将映雪轻轻揽入怀中。
“我想了许多怕你生厌,而用来狡辩的借口,如今却是一个都用不上,甚至未知道全然的全因后果,便这样相信我,当真好么?”
映雪也觉得不该就这样相信他。
可这样的秘密,他分明可以一直藏着,却在她生死之际,甘心暴露,若她不信他,那么也未免,太可悲了。
至少于映雪而言,是如此。
映雪刚想开口回他,门外女子的声音,却将她二人的话打断。
“世子,晋王来了。”
是盈眉的声音。
映雪立刻抬眼去看他神色,却见他眉头紧蹙,似乎对什么厌恶到了极点。
她想……应当是晋王。
“我知道了。”他有些不耐烦的回道,“盈眉,先送映雪回去吧。”
“是。”门外的女子轻应了一声。
“映雪。”谢酌言唤她,牵起她的手,送她到房间后头的门前,“或许有些事情你早晚可以猜到,但我实在不愿开口,说起我母亲的不幸。”
“但映雪,我对你的心意,与你是男是女无关,只是恰好是你而已。”
“我知道。”映雪明白,如他这般愤世嫉俗的人,又如何会在意世人的眼光。她在风月场中长大,早就明白,这世间感情,与对方是否是同性无关。
而她也隐隐有所察觉。
“走吧,我迟些再去找你。”谢酌言道,却又在映雪走开一步后,拉住了她的衣袖,“等等。”
“嗯?”
映雪转身,还未来得及抬眼看他,一个轻飘飘的吻便落在她的额头。
“今日是我第二次救你,往后,若你再将自己处于危难之中,我不会再救你了,所以不要每次都让自己涉险……”
“那第一次是?”映雪有些意外,刚出声问他,谢酌言却已经将她退出门外,吱呀一声,门被关上,已经候在门外的盈眉朝她一礼道,“姑娘请随我来,我带你出府。”
映雪回头瞥了眼谢酌言,只看到门扉前,映着谢酌言的影子。
他有许多放不下的苦痛和憎恶。
她能明白,却也清楚,放下,才更加痛苦。
而门内的谢酌言也闭上眼,长舒一口气,随后扯下已经挂起的纱幕,那嫁衣被他放在纱幕前,朱红色的,格外刺目。
前门被打开,一个英武的男子跨进门来。他一身玄甲,相貌不凡,与被谢酌言烧掉的那张面皮上的容貌,有七分相似。
他刚进屋,瞧见那嫁衣时,步子便顿住。
“这嫁衣,你要放到何时?”他沉声问道,似乎早已对此屡见不鲜。
纱幕之后的谢酌言懒懒的靠在榻上,面容阴冷,沉声道,“等到你死,在阴曹地府受刑,朝我母亲忏悔之时。”
晋王的面色也是一沉:“你究竟还要记挂你母亲多少年,这世间命途多舛女子诸多,她比之那些女子,早已幸运得多。”
谢酌言讥笑一声,嘲讽道:“怎么?便是如此,也改变不了你是个骗子的事实——母亲恨的,不是你究竟是不是有龙阳之好,你爱的是男人还是女人!而是,你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
“你不敢承认你爱的是男人——你骗了我母亲生下我!她一辈子都在恨你,也在恨我——恨我那张与你像得脸!你是晋王!你不敢让世人知晓英明神武保家卫国的将军,他爱的是个男人!”
“——你不敢承认,因为你怕世人的眼光!但从你惧怕世人眼光而选择欺骗我母亲开始,你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闭嘴!”
晋王额头青筋直跳,大袖一挥,将手侧的花瓶挥落在地。
花瓶碎裂开来,新鲜的花朵散落在地,散开的花瓣,落在了嫁衣的下面。
历朝历代权臣贵族龙阳之好屡见不鲜,而妇人们只要保住自己地位,甚至可以对此避而不见。偏偏她母亲,身份特殊,他只能……隐瞒下来。
却不想她偏生固执,而她生的儿子,也和她一样固执。
这般小事,竟就这样被说成罪无可恕之事。
他咬牙,朝谢酌言大吼道:“别以为我真不敢废了你,世子之位,只要我想,便可以给别人。”
“再骗个女人给你生孩子?”谢酌言掀开纱幕,用这张新的面容,讥讽的看着他,“倒也不用骗,你晋王世子的身份,即便是有些人知道你爱的是男子了,也愿意给你生下孩子——你爱立谁做世子做世子,与辽一战在所难免,燕云十六州交予我,大魏太平也是如此,今后我便是真的谢酌言,不再是晋王世子,你——不配做我父亲。”
这章情节牵扯了一些沉重的话题。
写的时候在想要不要写的委婉一点。
但是柿子的偏执来源于此。
所以,还是想好好交代一部分原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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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偏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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