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沈元章邀请付明光,倒也不是真想做什么,也并非闲得发霉,沈元章已经忙得夜里只睡几个小时,毕竟沈家而今大大小小的事都压在他身上。
里里外外的人都在等着看热闹,沈元章心知肚明。
偏说来也怪,沈元章挺喜欢和付明光坐在一起,不拘吃饭闲谈,好似坐过那么一两个钟,便像补了个踏实的好觉,重又精神起来。付明光这个人——沈元章能在沈家安安生生活到今天,察言观色几乎融入他的骨肉血脉,头一回见付明光,他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幻觉。好似团团浓雾包裹着付明光,一层有一层,眸光自雾中投出,如光影过水变得扭曲失真,声音递出来都不再是本来模样,像冬季糖葫芦里挂了糖霜的木签,巧克力融化过后覆着的银碟。
总归不是本来模样。
付明光动,那团雾也动,他看不清付明光的样子。沈元章突然想起沪城年关的庙会,一张张涂抹得厚重缤纷的,辨不清喜怒的脸,倏然——付明光目光看向他,便似浓雾散去,铅华洗净,笑盈盈的桃花眼,处处恰到好处。
还是一张画。只是这张画分外光鲜,画中人分外从容,有种嬉笑怒骂的活劲儿,沈元章看着他,像在看一出精彩的电影。这和身边往来的人不一样,那些恶意藏不住,也可能是瞧他毛头小子,不屑藏,伪善都伪善得不尽心,活脱脱贪婪鬣狗,只想一口咬断他的喉咙,涎水直淌,吃相丑陋恶心。真难看。他却不必担心付明光暴起,掏出枪或者刀把自己杀死,付明光将自己藏得太深太漂亮,反倒让沈元章有种莫名的惬意和安定。
沈元章是来约付明光吃晚饭的,二人这一回去的是四马路上的粤菜馆老字号杏花楼。杏花楼宾客如云,堂内请了瞽姬与女伶抱了琵琶月琴弹唱地水南音,夹杂着侍应生的吆喝应和和宾客带着口音的谈笑声,空气里弥漫着热腾腾的菜食味道,显得别有一种热闹的烟火气。
粤菜地道味佳,南音婉转悦耳。
付明光玩笑道:“小沈先生这些日子隔三差五拨冗关照我,还好我不是姑娘,不然要对小沈先生芳心暗许了。”
沈元章今日依旧是西装革履,眉眼沉静,道:“是打扰到付老板了吗?”
付明光撑着下巴道:“没有啊,我是闲人,有人约我玩,开心还来不及。”
“小沈老板在学校是不是很讨女孩儿欢心?”
沈元章目光落在付明光脸上,那双笑眼隔着热汤氤氲的水汽显得朦胧而多情,他摇了摇头,道:“没有。”
付明光:“嗯?”
沈元章不紧不慢地说:“我性子闷,不招人喜欢。”
付明光笑了,道:“能说会道的的确更贪便宜,甜言蜜语动人心嘛,年纪再长些,就知道内秀才长久真诚。”
沈元章:“如付老板这样的?”
“什么?”付明光反应过来,笑盈盈道,“我就当是小沈老板在赞我了。”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问道:“付老板远赴沪城,家里人会很惦念吧。”
付明光眨了眨眼睛,道:“家里人?”
他说:“我父母都已经过身,又还未来得及娶妻生子,孑然一身。”
沈元章说:“对不住——”
付明光哼笑一声,瞧着沈元章说:“小沈老板问这个,该不会是也想做月老吧,”他说也,倒不是假话,如今都知他是富商,手里还握了一条矿脉,引得人心浮动,不乏有要与他结亲的。
沈元章说:“只是随口一问。”
付明光叹口气道:“我还以为小沈老板要同我结亲,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元章那张脸上,微笑道,“我这人最中意好颜色,要是能有小沈老板五分靓……”
沈元章瞥他一眼,道:“我没有姐姐妹妹能嫁给你。”
付明光面露惋惜。
沈元章说:“不过付老板可以说予我听,若有与你登对的,我替你留意一二。”
付明光摆摆手,笑道:“我就算啦,我是要回去的,马来亚离沪城太远,怎么好让人家跟我背井离乡?”
沈元章说:“生意哪里都能做的,如今国内局势渐稳,付老板没有考虑过回国发展吗?”
付明光看了眼沈元章,笑道:“小沈老板,你年纪小,不明白,这可不是移花栽树,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没有再多说什么。二人用过餐,离开时,堂上的歌伶在唱,“……思往事,起惺忪。蓦地相逢,真似在梦中。今日成虚,痴情都无用,只惜幽欢情景,太过匆匆。怀人不言,又恨难成梦……”
二人走出杏花楼,楼外揽客的黄包车夫和衣冠楚楚的食客交织着,路灯昏暗,不时传来叮铃的有轨电车声。秋天已经来了,晚风带着几分透骨的凉和黄浦江的湿意,刮得一旁高楼上偌大的烫发女星海报猎猎作响。
付明光臂弯里挂着西装外套,衬衫挺括,露出修长的脖颈,他转头看向沈元章,说:“小沈老板,改日约你喝茶。”
沈元章说:“好。”
付明光微微一笑,看着沈元章,低声道:“小沈老板,你这么好说话可不好,我们,外面的人,可不是你学校的同学。”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那双浅淡的,似笼了层薄纱的温柔的眼睛:“嗯?”
付明光索性挨近了他两分,靠得近,晚风拂去了二人身上沾染的杏花楼中茶香饭食的厚重味道,显得清冽,又萦绕着不知名的香水味道,清清淡淡的,却让人想深吸一口。
付明光说:“你对谁都这么热络亲近要吃亏的。”
沈元章不假思索道:“不是对谁都这样。”
付明光眉毛一挑,“嗯?”
沈元章看着他白皙的面容,嘴唇红润,眼尾细长微微上翘,不笑也似笑,他开口淡淡道:“付老板是明白人,应当知道我的处境,我可亲近的朋友不多。”
付明光不置可否。
沈元章说:“付老板算是一个。”
付明光没料到他如此直白,饶是他也不自觉愣了一下,笑道:“为什么?”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竟笑了一下,只笑得实在浅,好似昙花一现,却又让付明光无暇欣赏此刻的美丽,反倒在一瞬间生出被野兽窥视的寒意。
沈元章慢悠悠的,又认真地说:“兴许是一见如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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