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沈元章走后,付明光都还没回过神,他问黎震,“五哥,刚沈元章是在……和我**?”
黎震看着远去的汽车影子,迟疑道:“他说和你一见如故,可能,只是看你长得亲切吧,你是男人,他也是男人,他和你调什么情?”
付明光:“是吗?“
黎震用粤语道:“是吧,你长得就面善,又有意接近他,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学生仔,怎么逃的过?”
付明光道:“学生……”他哼笑了声,对黎震道,“讲真,五哥,你知道沈家上演的这出换到别的地方,报纸上会怎么写?”
黎震:“嗯?”
付明光说:“豪门惊雷,父兄一夜血洒江州,孤弱庶子承继家业成最大赢家,五哥,你会怎么想?”
黎震一怔,道:“你是说沈家父子的死有鬼?不能吧,沪市,江州几方人马联合督办调查,最后都只查出是水匪劫船。而且自沈元章成为沈家继承人之后,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被爆了出来,他哪儿来的那么大本事设计自己老子和哥哥?”
付明光道:“我也不知道,看起来他完全不可能也做不了这样的事,可能是我想多了吧,他就有这样的好运气,躺着都有偌大的家产等他继承。”
他好嫉妒。
黎震失笑,道:“这种运气谁想要?”
“我啊,”付明光笑嘻嘻地说,“要是能拿我的大烟鬼老爸换,我们就发财了,咱们金盆洗手,再也不搏命了。”
黎震忍不住伸手揉了下付明光的脑袋,付明光抽出了一支烟,对黎震道:“五哥,小安那边准备好了吗?”
黎震说:“准备好了,昨天已经去诚安银行上工了。”
付明光点了点头,沉吟道:“沈家那个冯晟真是废柴,沈山和沈元朗都死了,还怕前怕后磨磨唧唧,活该他只能给人当小卒。”
“五哥,推他一把。”
黎震应道:“好。”
付明光做惯了戏,又得益于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那副祖师爷赏饭吃的好皮囊,是虚情假意里的高手,常能哄得人晕头转向。在过去的局里,遑论男女,不乏他脱身遁走,被算计的人肝肠寸断,还陷在局里看不明白。
就连二叔都赞他生来就是吃这碗饭的。
汇中酒店客房内,付明光在洗澡时,却突然想起了沈元章那句“一见如故”,花洒里喷薄出的热水温度适宜,潮气弥漫了整间浴室。付明光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脸颊被蒸得泛红,他眼前又浮现沈元章说那句话时的神态——算算年纪,沈元章今年还不满二十,还小了他四五岁,眉眼间有几分青涩,轮廓分明,鼻梁高铁,瞳仁漆黑,细细看去竟是一张有几分攻击性的脸。那样一张脸,也不知怎么,竟丝毫不引人注意,好像深山雨林中的食人花,安安静静地立在路边,丝毫不惹眼,可真有人靠近时,却会被活生生绞杀。
那一刻却很乖,笑时眼角下垂,好似有多认真诚挚似的,道,“兴许是一见如故吧。”
付明光回过味儿来,不由冷笑一声,什么一见如故,如今他已确信,那小子就是故意的,他在对自己示好——还是欢场上的那种,带着暧昧意味的。
此刻付明光想起了沈元章,却不知沈元章也在想他。
今晚沈家三太太顾氏的外甥方天耀也在,当年沈家两位太太斗得凶,二太太挪进来一个冯晟,三太太便要插一个方耀文。如今二人都在鸿兴织造做经理,沈元章说是承继家业,可在鸿兴上,却还是要受这两人掣肘。方耀文不似冯晟跋扈,性子也更内敛,即便是沈山还在时,他见了沈元章也会客客气气地称一声“四少”。
方耀文:“四少。”
沈元章说:“文哥,三娘睡了?”
“刚睡下,”佣人候在一旁,是要离开的模样。
沈元章看着方耀文,道:“文哥,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方耀文是三太太的外甥,冯晟为沈二太太冲锋陷阵,二人又都在一个公司,偏方耀文还会英文,主管公司里的一应业务。方耀文性子较为板正,也见不惯他的懒散,彼此之间可谓针尖对麦芒。沈元章接手之后,他不清楚鸿兴的运营,便放权给方耀文,因着这事儿,冯晟更是处处针对方耀文,没少给他找麻烦。
方耀文笑了一下,道:“四少客气了,我这些都是小事。”
沈元章说:“文哥,听三娘说小智这些时日又胸闷发痛,好些了吗?”
方耀文摇摇头,道:“半年前去北平做了半个月的针灸,好了一段时间又发作了。过两日我父亲打算带他去苏州看看,说那里有个老大夫,出身御医世家,医术了得。”
小智是方耀文的儿子,早产,一直以来身体也不好,方耀文夫妻感情好,也很是疼爱这个孩子,为他处处求医问诊,这些年没少花心思。
沈元章想了想,说:“文哥,我听说广慈医院上个月从德国引进了一台说是最新的X光机,你不如带小智去看看?”
方耀文听得眼睛亮了一下,旋即叹了声,为难道:“广慈专家医生的号一向难挂,尤其是还要用他们的新仪器,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有个圣约翰的同学,他母亲是广慈的医生,或许我可以请他代为引荐,”沈元章道。
方耀文望向沈元章,有些难为情,又有点儿激动,搓了搓自己的手,道:“这会不会太麻烦四少了……”
“都是自家人,”沈元章说,“我和以前的同学也很久没有见面了,正好叙叙旧。”
方耀文认真道:“谢谢四少。”
他想起什么,对沈元章说:“对了,四少,三太太今日和我提起了江家二小姐。”
沈元章:“嗯?”
“三太太可能是想撮合你和江家二小姐。”方耀文有点儿尴尬地笑了一下,说。
沈元章不期然地想起付明光,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才问起付明光婚姻,回来就有人问他——其实这话在他父亲去世一个月之后,沈三太太就和他说过,言外之意便是让他热孝结婚。如此,在外有岳家可结盟,对内有人能帮他定后宅,也可稳定人心。联姻于沈家这样的人家并不稀奇,甚至说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可沈元章那时以守孝加父兄死因不明,内外不安,无心此事便揭了过去。
江家二小姐。
沈元章在顾氏身边见过。他脑子里却浮现付明光笑盈盈地坐在他面前的样子,砂锅炖开了,咕嘟咕嘟地泛起了热气,茶香氤氲,似在二人间划开了一道袅袅的雾,看不分明,付明光的眉眼好似也变得湿润。
沈元章垂下眼睛,低声道:“文哥,父亲才走不久,我实在没有心思去办喜事……”
饶是方耀文,此刻也不由得心软了一下,道:“晴姨也是为你好。我一个外人本不该说你家的事,只是——”他顿了下,道,“你自己也清楚,二太太一直不太喜欢你,哪里肯见你顺顺利利掌家,外面更有大把的人盯着沈家,沈家如今内忧外患,你一个人孤木难支,如果有人能帮你,会轻松很多。江家在政界极有声望,江二小姐我听说过,她在大夏大学读书,知书达理,和你也很般配。”
沈元章道:“我知道三娘是为我着想,是我不想在此时结婚,而且带着目的和人家姑娘定亲,是误人终生,也对她不起。”
方耀文听见他这样天真,学生气十足的话,愣了一下,无可奈何,也有点气笑了的意思,他想,到底还年轻稚气,拿时下文人鼓吹的爱情看得这样重。方耀文道:“算了,你好好想想吧。”
沈元章说:“我晓得的,谢谢文哥。”
方耀文说:“不打扰四少休息,我先走了。”
沈元章吩咐佣人送方耀文,径自上了楼。
当天晚上,沈元章办公到了深夜,公馆内的洋钟又再次敲响过后,他才上了床睡觉。沈元章的睡眠一向不好,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看了许久才隐约有了几分睡意。莫名的,沈元章梦见了付明光,梦中的付明光笑着看向他,嫣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好像在说着什么,沈元章听不真切,只是直直地盯着付明光看了许久,突然,他伸手捂住了付明光的脸,拿冷硬的手掌封住那些真假不知的话。付明光愣了一下,有几分无措,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好像在问他干什么,沈元章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收紧了足以盖住付明光半张脸的手。
那只手掌手指修长,指骨分明,匀称有力,一发力就显出了青筋。
付明光挣扎起来。沈元章越收越紧,付明光喘不过气,桃花眼晕开一段胭脂色,呼吸也变得急促,滚烫的气息洇得他掌心微微发湿,那点湿润沿着掌心,流过血管,抵达胸腔内平稳跳动的心脏。刹那间,心脏仿佛也变得潮湿,好似隆冬里被雨打湿的大衣,笨重而迟缓。
砰,砰,砰。
太沉,太慢。
沈元章突然想起他的舅舅荣禄海,一个普普通通的渔夫,面色黧黑,年轻时跟人跑江湖胡闹,后来才踏实下来。他略通相面相手的江湖术,小时候他和表哥荣天佐一起摊开手放在他舅舅面前,他舅舅见了他的手掌,男人粗糙的指头沿着他掌心的纹路,说这叫断掌,又略带惋惜地说了一些什么,沈元章已记不大清楚,只隐约记得他舅舅玩笑似的和他说,坏了小外甥,你这姻缘坎坷,将来所遇非良人。若你开阔也罢,偏是偏执相,将来不大好,不大好。
仿佛谶言一般,字字回响在沈元章耳边,他黑漆漆的瞳仁里现出付明光几乎要窒息的模样,抓着他手的指头慢慢松开,跌落时,仿佛晴天霹雳,他听见了付明光的声音。
“沈元章!”
惊雷炸响,震得迟缓的心脏停滞须臾,冰封碎裂,春潮汹涌,心脏一阵快过一阵,猛地急促跳动了起来。
沈元章霍然睁开眼——原来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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