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多崇尚圆满美好的故事,《醉乡遗恨》里一直作恶的无赖得了恶报,兄妹无恙,便似是最好的结局。
一场电影结束,沈元章和付明光一前一后地往外走,沈元章说:“报上说,这是一部‘有益于世道人心的电影’,赞誉之声颇隆,今日一看也不过尔尔。”
付明光:“嗯?”
“自古以来都有杀人偿命一说,现实中杀人不偿命的事比比皆是,电影里也欺人,”沈元章似乎很是奇怪,道,“刘子明酒后杀妻,即便是受人挑拨,是误杀,可杀妻是事实,为什么从头到尾无人问罪?府衙不管,那一对兄妹也能忘记弑母之恨?”
付明光哑然,他慢慢道:“沈先生以为应当如何?”
沈元章看了付明光一眼,道:“付先生呢?”
付明光心道他母亲命薄,去得早,也是幸事,不必遭他大烟鬼父亲的祸害,可这是付闻的,不是付明光的人生。他沉思片刻,摇头道:“小沈老板这话问得太刁钻,我不知如何回答,”他顿了顿,说,“不过我信一句话,天道轮回,总有报应。”
沈元章:“是吗?”
付明光说:“从古至今夫杀妻屡见不鲜,世人大多为这个男人作诸多辩解,转头指责女人不温顺,发疯,逼迫男人,不论如何,总要为男人找个杀人的理由;妻杀夫就是天理不容,十恶不赦,可试想一下,女人力弱,若非逼到绝境,何必杀人?”
“但是不会有人会为一个女人去追根究底的,”付明光道,“就如电影中的儿子,不说他年幼要父亲养育,他如果要追究父亲弑母之罪,这世上的伦理纲常,流言蜚语就足以将他碾碎。何况这电影是要放出来给人看的,演子为母报仇,大义灭亲,弑父?这样的戏不说拿给人看,露个苗头先要被人声讨,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戏总要圆满才让人拍手称好,至于牺牲了一个女人?没人会在意的。”
“这电影还是男人拍的吧,”付明光道,“男人更不会屈尊俯首去在意女人的生死。”
沈元章没有说话,付明光看着沈元章道:“小沈老板,如果是你,你会为枉死的母亲复仇吗?”
沈元章抬起眼,他瞳仁极黑,眼窝深邃,目不转睛地看着人时,总有让人被盯住的感觉,沈元章淡淡道:“也许会吧。”
付明光:“嗯?”
沈元章说:“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先寄生于母亲的身体,出生后方知谁是父亲,血缘亲情,血缘天生,亲情却不是天生。”
付明光若有所思,无端的,他又想起了死在江州的沈山,沈元章的母亲似乎也是早逝,付明光无意探究沈家的家事,他玩笑道:“小沈老板,这话可别叫外面的文人书生听见了,不然明日你就要被各大报纸以大逆不道罪名口诛笔伐了。”
沈元章看着付明光,道:“那到时候付先生可要帮帮我。”
付明光哼笑道:“怎么,小沈老板还赖上我了?”
沈元章说:“是啊,付先生心善,我只好抓着不放了。”
付明光道:“那可不行。”
沈元章:“为什么不行?”
付明光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是生意人——”
“好啊,”沈元章说,“明码标价反而让人安心。”
付明光瞧着沈元章,露出一个笑来,说:“就不怕我狮子大开口?”
沈元章看着他面上的笑容,道:“物有所值。”
付明光唇角的笑容微滞,他看着沈元章的面容,年轻人神情平静却认真,似乎说的话再真挚不过。付明光有点儿想抽烟,他叹了口气,道:“傻仔,不要这么快亮底牌,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的。”
沈元章道:“付先生是在关心我吗?”
“是啊,关心后辈嘛,谁让我心善?”付明光这话是拿粤语说的,他瞥沈元章一眼,道,“我是慈善家嘛,关心笨蛋后生仔也应该的。”
沈元章笑了起来
二人出了中央大戏院,又一起去吃了晚饭,消过食,沈元章说送付明光回去,付明光没有推辞。其实他们这样,倒是和时下年轻男女约会颇为相似,可谁都没有提,沈元章并未做逾界之举,付明光也不点破,二人就这么暧昧着。在车上时,付明光抬头看了看坐在前车的年轻男人,那并不是沈元章以前惯用的司机。
这年轻人比付明光长几岁,只给沈元章开车门的几步路,就让付明光察觉到眼前这人是个练家子,身手不俗。就是不知和黎震相比,谁输谁赢了。付明光打小就在三教九流中长大,眼前的这人似乎极擅隐藏自己,若非他敏锐,几乎不会注意到他——分明这是一个让人看了,就不会忽略的男人。倒不是说他长得好,这人长相刚正冷峻,右面颊一道旧疤痕狰狞可怖,身材高大结实,仿佛蕴藏着极强的爆发力。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沈元章突然开口道:“天哥,这是付明光,付先生。”
付明光愣了一下,荣天佐已经开了口,叫了声,“付先生。”
“付先生,这是荣天佐,”沈元章说,“天哥是我极信任亲近的人。”
付明光看了看前座,客客气气地道:“荣先生。”
尽管荣天佐看似是沈元章的保镖,可付明光知道,能让沈元章说出“极信任亲近”这几个字,足见他在沈元章身边的地位,也足见此人不一般。为什么他先前没有将荣天佐带在身边?分明此前他的处境同样危险,付明光还在想着荣天佐的身份,也在想,沈元章为什么要这么郑重其事地介绍荣天佐。
荣天佐再厉害,现在也只是沈元章身边的保镖,下属而已。
直到路走到一半,付明光就知道沈元章为什么要换司机了——有人半路劫道,要杀沈元章。
黑暗中出现的子弹直接击碎了玻璃,刺耳声响起的一瞬间,沈元章已经一把将付明光扑倒,玻璃碴胡乱溅在二人身上。这一番变故来得突然,付明光被沈元章按倒时脑袋磕着了车门,疼得晕头转向,耳边听着激烈的枪声和轮胎在地上摩擦的尖锐声,他眼前过了几息才恢复视觉,看见沈元章的衬衫领子。二人四目相对,沈元章说:“没事吧?”
付明光嘶了声,想揉揉自己的脑袋,也庆幸此刻是秋冬之交,碎玻璃不至将二人扎成刺猬,他骂了声,“扑街,明知有人要杀你还约我看电影,安得什么心?”
沈元章知道自己不该笑的,他应该说声对不起,他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可此刻莫名其妙的,沈元章竟笑了声,胸腔震动,他道:“对不住,付先生,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挑今晚。”
付明光瞪着沈元章。
沈元章觉得他疯了,竟想低头吻付明光的眼睛。
恰在此时,被子弹击破的车胎再无力前行,荣天佐在车翻之前,已熟练地一个急刹车,将车横在一个巷子口,他对沈元章说:“元章,下车,你带付先生先走。”
一个急刹险些将二人都颠飞,也将旖旎心思撞了个一干二净,沈元章自车后座中摸出两把枪,抓了子弹,又将一把枪塞给付明光,道:“走。”
他打开车门,付明光没有多说,攥紧手中的枪跟着沈元章下了车。
沈元章对荣天佐道:“天哥,你小心。”
荣天佐没说什么,付明光见他腰上的枪,又见他从车副驾上抽出两柄刀,刀光森寒,一看就饮过血,也不再开口。沈元章并未松开付明光的手,二人穿过巷子急速地奔跑着,已是秋冬之交,深夜里弥漫着冷冽湿冷的凉意,沈元章不知何时抓住了付明光的手,攥得紧紧的,没有松开。对方来势汹汹,摆明是冲着要沈元章命来的,一个荣天佐拦不住所有要追杀他们的人。
付明光是第一次看沈元章开枪,也是第一次知道,沈元章枪法如此精准果断。
付明光笃定,沈元章不是第一次开枪杀人。
尾巴咬得凶,人多,不杀二人誓不罢休,沈元章和付明光被追得逃入了一片货仓间。付明光当机立断,开枪打烂了一把锁,拉着沈元章藏了进去。货仓内没有灯光,一片昏暗,一个个麻布袋装满了面粉堆积满大半个仓库,这是一个面粉货仓。二人藏入货仓深处,靠上装得满满的麻布袋,付明光方发觉二人已经疾逃出了一身汗,掌心已经被汗水打湿——付明光喘着粗气,低头看了眼二人的手,沈元章还攥着他的手指。
付明光抽出手,跑得太累,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
在黑暗中,沈元章看不清付明光的样子,索性也挨着他坐了下去,“付先生。”
付明光没好气道:“你闭嘴。”
沈元章闭上嘴,过了片刻,又道:“付先生,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你要是有意的,不等别人杀你,我先送你一程,”付明光骂骂咧咧,“要追男人也先把麻烦解决了再追,怎么,追不到我就因爱生恨?”
沈元章说:“有我在,不会让人杀你的。”
付明光气笑了,道:“我应该感动?”
“你死了呢?”付明光声音冷漠。
沈元章想了想,道:“没想过。”
付明光无言。
黑暗中沈元章看不见付明光的样子,却忍不住伸手去摸付明光,付明光拍开他的手,他反抓住付明光的手腕。付明光还未回过神,沈元章已经凑过来抵在了他的嘴唇上,再简单粗浅不过的嘴唇相碰,“我把冯家逼的太紧,他们想杀我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动手。付先生,我今天约你,是我很想见你。”
“我想你,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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