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挠心
看得出来余洋确实很爱吃鱼。
三人一桌,四个菜有两条鱼。
“叶哥哥不如顺了辰道长的意,我俩凑合过吧。”
“太熟了,不好吧。”话毕,两人吃吃笑起来。
辰一清起初疑心这鬼气森森的地方能做出什么好菜?
哗啦啦菜上齐,色香味霸占感官,勾得他馋虫不值钱地叫嚣。
开玩笑,赤雷灵真大将军在这种地方狼吞虎咽像个什么样?
“辰道长怎么不吃呀?”余洋嗦着鱼尾,好奇地看着他。
没人问倒好,话音落地,诚实的手自觉伸向蒙面黑布,指尖尚未触及,横出一掌生生拦下。
“他不饿,他不吃。”
叶自闲瞥他,示意不可取下,又道:“辰道长今日唐突冒犯,为表歉意这顿饭他请了。还加菜吗?”
余洋眼睛闪闪发光:“活菩萨呀!谢谢辰道长!小二!再加一条炝锅鱼!”
辰一清看着嘻嘻哈哈的二人,一脸黑线。拍开叶自闲的手,将黑布下缘撩起,夹了一筷子三鲜豆腐塞嘴里。
——余洋是叶自闲看着长大的,从一只湿乎乎的小奶狸看到一百三十六岁。她在修行之余最喜欢三件事:舔爪子、梳理毛发,躺在叶哥哥腿上晒肚子。脚垫软软的肉爪子变成纤纤玉手之时,她说:“叶哥哥,我想去凡间看看。”叶自闲为她准备行囊,送她出山入世。
——她曾提剑披甲奔赴战场,与心仪之人并肩作战。爱情无疾而终,却站在尸山血海中,折服于凡人为家国忠肝义胆;也曾与某人粗茶淡饭几十载,于红枫之夜送走寿终正寝的平凡爱人,强令自己生出银发,假装白头到了老。
——她终于明白,凡尘俗世逃不过遗憾二字。
“所以我平日里除了卖胭脂还做占卜,为凡人弥补遗憾略尽绵薄之力。”余洋终于放下筷子,咕嘟嘟灌下一杯茶,眯起眼睛满足地抻腰。
“怎么个略尽绵薄之力?”辰一清隔着黑布向她腰间布袋扬扬下巴:“靠这些龌龊玩意儿?”
“啧...”叶自闲筷子顿在半空,白了他一眼。
余洋却两手交叠在胸前,微微点头道:“我明白活菩萨眼里容不得沙子。可我也是有原则的,一不干涉生死,二所为之事皆在命格之内。”她伸出食指,耐心解释:“这也不是什么龌龊玩意儿,一点惑人心神的小伎俩罢了。您想哪儿去了?看在请我吃鱼的份儿上,我就不纠正您那不端正的思想了。”
“无聊至极。我倒想听听惑人心神如何端正了?”
余洋眨了眨眼睛,没想到这道长如此执着,便说:“那位女子,只想与缘尽的心上人好好道别,无奈对方死活不肯相见,这有错吗?”
“就这?”
“不然呢?”
“不是惑人心神,强行挽回?”
听闻此言,余洋惊讶瞪眼,叶自闲转过头一脸无奈道:“辰一...辰道长,你平时都瞧什么话本呢?”
话本?辰一清默默在心里数了数,有七百年没看过了吧...
“辰道长...”余洋一手握拳搁在唇边,深深叹了口气:“能想象您平日生活挺封闭的哈...如今这世道,哪有强行挽回感情的?都讲究个好聚好散不留遗憾。这姑娘只是觉得二人分开得很不体面,怎么也是曾经好过,想给这段感情画下圆满的句号,留个美好的回忆,并非执意纠缠。”
叶自闲看辰一清露在外面的两只眼里写满了迷茫,实是忍俊不禁。
‘都说上仙要靠下凡历练挣功德,这家伙几百年都干嘛去了?’
余洋也品出了对牛弹琴的味道,扬手一摆:“哎呀,不说了,这种事情,显然也不是辰道长这般...”
‘凶神恶煞’在嘴边急刹转弯:“...修行之人需要明白的。”
杏眼神色流转:“叶哥哥,我知道劝不住你,可去魆市还得三思,那地方...”话说一半顿了顿,强行咽下后半截,又说:“算了,我去打听打听再买点东西,你俩慢慢吃,闭市之时门口见。”
付账时,辰一清抬头瞧见块牌子,上头写明银子元宝今日汇价,再看看身前身后排队结账众人,手里有拿银子的,有拿元宝的,柜台后边坐着掌柜,麻溜的看单报数收银找零,算盘噼里啪啦打个不停。不大的店子,十张四方桌坐得满满当当,方才他们一起身,新食客已抢至近前占了位。
‘从未听闻的无妄楼竟如此有模有样。’
辰一清上次倚着柜台抛着碎银,还有大师兄在侧抢着付账,师父喝了点酒,满面红光地看他俩打闹;那会儿凡间话本多是痴男怨女,一言不合携手赴黄泉;至于鬼和妖...见面不打起来算素质极高。真是活得够久,还见着一鬼一妖怒喷上仙界这等奇事。
他想起方才一盏茶间如坐针毡,想起余洋所言,想起叶自闲眼里夹杂嫌弃的无奈,猛然惊觉那可是七百年啊!
山谷移,沧海平,凡间改朝换代几轮回...怎的一眨眼就过去了?
时光如书页翻飞,他没来得及捉住细看,手掌便被握住。
泛黄的思绪,停在仙尊笑说你还年轻那一页。
蛮力横生,拽回无妄楼的喧嚣,也拽动他的脚步。
他跟着叶自闲贴住墙根儿飞速移动,前人忽一闪身又将他拉进乌漆墨黑的屋子。
“你...”
“嘘!”
手中一紧,被拽得猫下腰。
“你太高了!再蹲低些!”他将嗓音压缩到极致,非得靠很近才能听见。
辰一清再压低身子,跟着他放轻脚步缓缓向前。
双眼适应了黑暗,才看清房间极小,不过五步便到了头,再一转眼,手边竟是一条木梯。
“怎么样怎么样?”
急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不行,绝对不行!”另一人脚步急急似要下楼。
情急之下,他被叶自闲拽入木梯底部狭小空间按在墙上。
“你帮帮我!”
头顶脚步骤停。
“我修行近三百年,却总是难以突破...”声音似带着哭腔:“既然你...”
“那你想过我吗?”木梯口那人似乎转了个身。
黑暗中一缕细碎的灰尘扑上辰一清双眼,他谨慎低头闭眼,再一睁眼,见叶自闲仰着头,双眼紧紧眯成一条缝,眉头聚拢,将山根挤压出深深褶皱——不好!
辰一清及时捏住他的鼻子,止住那声阿嚏。
“下个月中清福地晋仙试炼我很有信心,如果这时出事...所有努力都白费了!”木梯口那人压着怒气,迈步下脚极重,尘土簌簌而下。
不知为何,辰一清眼前猛然闪过水汽未干泛着柔光的脖颈,满目秀丽岂容尘埃沾污?
他反应极快,一把将叶自闲按进前胸,一低头,鼻尖埋入秀发。
天杀的无妄楼,几百年没扫过地?
那一把细尘混着砂砾细细索索浇进辰一清后颈,皮肤微妙的颤动,与鼻腔萦绕的香气爬上眉心,混杂出焦灼难耐的滋味。
“不会出事的!”那求人办事的到胸有成竹:“清鬼巡检司近日收缴那么多已炼化的仙人灵丹,顺一粒给我根本不会被发现...而且...中清福地属昱明仙君管辖,他也是清鬼出身,就算真有什么,总不会和同类计较!你就帮帮我!就这一次!我不要多的,就一粒!”
辰一清眉头低压,凝神专注,等了良久才又听闻声响。
巡检司那鬼冷哼一声:“你消息倒灵通,不过那些灵丹早已编号造册入库,仓库钥匙呈溟王案前,即便是我也没办法接触。二来,江断云嘛...”他顿了顿又道:“越是清鬼同类,越被他盯得紧,你的算盘打错了。”
言辞尽皆否认,语气倒透着犹豫。
过了一阵,又听他道:“...魆市竹生巷...寅正前找梦柯,能不能弄到就看你的运气了。我只能说这么多。”
话音落地,二鬼脚步并启,噔噔噔噔向木梯走来。
辰一清瞥眼见叶自闲今夜一袭月白袍子,着实扎眼,待二鬼行至梯下一转身必然被发现。捞着他腰间,身形一动,悄无声息换了个位置。
叶自闲单拎出来也是个劲削高挑,矫健结实的,和纤弱沾不上半点关系。
可大将军实在壮硕,此番将他按在墙上,把人遮个严实不说,一袭玄袍,半分不差的融入黑暗。
巡检司那鬼走在前头,抬脚欲出门忽又顿住,眼底带着一点精光,将屋内扫视一圈,才在托他办事之鬼一声声道谢中离去。
待脚步远去,叶自闲抓着辰一清手腕放过自己的鼻子,深呼吸几个来回:“呼——换个凡人得被你憋死...”揉着鼻头问:“昱明仙君出身溟界?”
“别动!”罪魁祸首紧紧攥住他,凑到颈间隔着黑布深嗅两下。
“天宝香都腌入味儿了,你的本体在某个观里吧?”
隔着长袍,掌中传来腰间肌肉收紧弓起的触感。
微凉的手掌贴上辰一清前额,使力拉开过近的距离。
“狗鼻子啊大将军!可五百两是你自己说要给的。就算要反悔,也不能拿本体威胁我。”叶自闲侧身要走,肌肉贲张的手臂屈起,手肘擦着他侧颊抵上墙,将他圈于方寸之间,动弹不得。
辰一清额头被按着,在他腰背一阵摸索:“谁威胁了?你这筋肉不太行。”
“......”叶自闲哑然失笑:“...你管得够宽的...”顿下须臾,拍拍他前胸道:“知道你这身腱子肉出类拔萃,能放开我了吗?”
“呵呵!”辰一清笑罢,侧身让他:“羡慕吗?大将军教你。”
叶自闲拍拍袍子:“谢了,我对自己很满意。”
“大半夜的出来办事儿,也不知道穿件黑袍。”辰一清语气颇有些得意:“若非我这体格,哪儿遮得住你?”
二人已回到灯火通明处,听闻此言,叶自闲脚下一顿,两手拢在袖中,唇瓣几度张合,瓷白的齿缘时隐时现,吞吐犹豫。
终了微微点头,还是说了句:“谢谢大将军。”
“不客气!哈哈!”辰一清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走前边儿了。
叶自闲瘪着嘴心道:我施了障眼法他没瞧出来?别是把脑子也练成腱子肉了吧...
“昱明仙君乃清鬼出身,此事属实?”
无妄楼时近闭市,人潮退去,三两行人结伴向阶梯下行,渐渐隐入薄雾。
辰一清和叶自闲寻了个常人难以留意的角落等余洋。
“这有何奇怪。”辰一清面上黑布已然取下,松垮的围搭颈间,两臂交叠言语轻松:“生前不作恶,枉死又无怨念之人是为清鬼,可修行仙法,顺利通过任中一福地的晋仙试炼便可入仙籍。如今散仙之列便有不少清鬼修上来的。不过能踏入上仙界大门的屈指可数,多年来,得到圣仙重用的,也不过江断云一人而已。”
“那他挺厉害的呀。”叶自闲取下发簪,五指伸进发根揉了揉,又道:“修行仙法这种事,有天赋也不见得能有所成。”
“真的吗?”辰一清勾着嘴角舒展肩背:“我倒觉着没那么难。”
叶自闲手上一顿,没好气道:“问你了吗?”
“......”
他就着五指将长发一捋到底,顺势拢住,手指灵巧地将其挽起,木簪回到发间,那匹黑缎于后脑成髻,发丝缠得紧,月光一涮,明光焕发。
“左右得去趟魆市,晃过去看看也成...”叶自闲再将手拢回袖中。
辰一清眨眼回神:“你在魆市有什么门道?”
“多年前识得一小鬼。”叶自闲说话间眉目上扬,冲着无妄楼大门挥起手来:“靠着卖消息,如今在魆市混得不错。”
余洋笑嘻嘻向着二人跑来。
“溟咒摄魂这等大事,他或许有线索...糟了!”话说一半,叶自闲几乎惊叫起来。
辰一清面色骤变,飞速自怀中摸出符纸,叶自闲指诀已到。
白光微闪,二人脚下法阵成型,眼见着金光笼罩,余洋大惊失色:“等等我!”霎时狸耳现形,狸尾炸毛,手脚并用冲将上来。得亏身手极其灵敏矫捷,甫一入阵,金光爆闪,二人一狸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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