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昭昭十九

柳时客返京当日,朝廷罪臣半道被劫和梁王世子差点遇害的消息如潮水般在城中不胫而走。

一时间,整个上阳城上至皇宫下至街坊,无一不将此事当做饭后津津乐道的趣谈。

——

夜里二更,信王府。

楼少惊被众多暗卫团团围住,立于王府院内对峙良久。

他开口,语气毋庸否决:“叫你们主子滚出来见我!”

为首的暗卫瞥过楼少惊微红的眼眶,恭敬地拱手行礼:“天色已晚,王爷早早便歇下了,世子请回吧。”

“歇下了?他居然还睡得着?”

楼少惊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让开。”

为首的暗卫低头劝道:“……世子,还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话音未落,只见一双乌黑的长靴闯入视野,楼少惊压低了声音在那暗卫耳边讥嘲一笑:“几日不见,你倒是个凫水的好手。”

那暗卫登时僵住。

楼少惊缓缓直起身子,猛地拔高音量:“本世子再说一遍,让开!”

暗卫们面面相觑,见为首之人不再出言制止,便也纷纷退身为楼少惊让出一条路来。

楼少惊嘴里骂骂咧咧,一边加快脚步来到纪云来的房门前,二话不说抬脚就是猛地一踹——

“砰——”门板传来破裂的巨响,楼少惊一把踢开房门,便看见云淡风轻的纪云来正坐在桌边淡定饮茶。

纪云来缓缓为他沏了一盏茶:“你来了?正好与本王一起品一饼新茶。”

见楼少惊这般来势汹汹,纪云来居然也不感到惊讶,似乎早有预料。

楼少惊强压着怒火嗤笑一声:“我哪里敢喝,王爷怕是在茶里下了毒,今日就要定了我这小命呢。”

纪云来闻言朗声大笑起来:“我哪里舍得,毕竟楼世子这样的蓝颜知己,这世间也是绝无仅有啊。”

“去你的蓝颜知己,谁跟你这个蠢货是知己?”

楼少惊剑眉倒竖:“纪云来,你当真是被下了蛊、蒙了心了!居然这般不知死活!”

愈想愈气,一股无名怒火倏地燃上心头,楼少惊顾不得其他,几步并作一步迅速上前,一把拎起纪云来的衣襟,毫不留情地挥拳砸下去。

——

回京当夜,柳时客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回到了年少的时候,被一个满面血渍、看不清面容的人束缚了四肢,塞进了一个发霉阴湿的棺材里。

狭小封闭的空间内,柳时客木讷地躺在棺材里,眼睁睁看着头顶那潮湿发霉的盖板被缓缓合上。

绝望的窒息感蓦地漫上心头,整个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揪住,很紧,很疼。

意识恍惚一瞬,耳边传来一道缥缈得若有若无的女声。

“昭昭……昭昭……”

昭昭,是她年幼时母亲为她起的小名。

“明月昭昭,天理昭昭。”

这是母亲对她最好的寄愿。

“昭昭啊……帮帮为娘……帮帮我……”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这熟悉的、与她母亲别无二致的声音。

柳时客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脑子里一片混沌。头顶那木棺材的盖板骤然被人一把推开,下一瞬——

——下一瞬,一张糜烂的面孔悄无声息地凑到柳时客跟前,青面獠牙,血盆大口。

那张本该无比娇美的脸上血肉模糊、腐肉恣意横生。

“昭昭啊,杀了为娘……”

一道沉闷的雷声轰然炸开夜幕,柳时客猛地从沉睡中惊醒。

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柳时客抬手死死抓住胸前衣襟,急促地喘息着。

半晌,才终于得以平复自己的呼吸。

自打她高中状元以后,柳时客已经很久没有再做这样的噩梦。

以至于她自己都差点忘记,忘记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差点忘记了自己曾经为了活着是如何不择手段。

噩梦惊醒后的柳时客便再也无法入睡,她在榻前坐了良久,随后起身披了件外袍,独自踱步于府邸的□□中。

时值蒲月中旬,夜风也被染上了些温度。

她拢了拢外袍的衣襟,举头望向那夜中中一轮皎洁的月色。

明月昭昭,天理昭昭。

……

正失神间,身后的房顶上突然传来一阵异响。柳时客闻声回头,却恰好撞见楼少惊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

许是没有想到这个时辰柳时客会出现在后院,也可能是突然被抓个现行有些不知所措,一向轻功了得的楼少惊此刻慌了神,脚下一个趔趄猛地从房顶跌落——

那张英气俊朗的脸在眼前放大,带着些轻微的风,缓缓拂过柳时客耳边碎发。

好在砸向柳时客的前一瞬,楼少惊终于是踉跄着稳住了身形,这才没有连带着将柳时客扑倒在地。

他一脸狼狈模样,嘴角和脖颈间还有些不太显眼的淤青,一身锦服华衣也沾染了尘土碎屑,似乎刚从哪儿受了气。

柳时客不动声色地歪了歪头,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居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笑着调侃:“楼世子,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楼少惊闻言一惊,居然面露难色,有些局促地想要解释什么,却弄巧成拙,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柳时客却并不打算放过这个送上门来的笑话:“世子爷三更半夜不在梁王府内歇息,翻墙爬我这小小的府邸房头做什么?”

楼少惊不甘示弱地清了清嗓子:“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堂堂君子,君子行径怎么能这么说呢?”

“君子?你是什么君子?梁王府的君子?”

“那当然是——”

楼少惊猛地上前一步,抬手挑逗般捏住柳时客瘦削的下巴:“梁、上、君、子。”

柳时客抬眼看他,猛然失笑。

“好一个,梁上君子。”

楼少惊松开捏住她下巴的手,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只不过我这个君子,不偷东西,只偷人……人……”

熟悉的话涌入耳中,柳时客突然想到什么,转眼狠狠剜了他一眼。

“人……心。”

柳时客顺着他的话调笑:“所以呢?你半夜三更私闯朝臣府邸、冒着被我参一本的风险,就是为了……偷走我的心吗?”

“楼世子,你要……偷走我的心吗?”

“我也想啊,只不过你的心好冷,我使出浑身解数都捂不热……”

柳时客挑眉逗他:“有没有可能是我的心已经给了别人了?”

“……”楼少惊脸色瞬间沉下来。

“不可以。”他近乎咬牙切齿:“绝对不可以。”

“是吗?”

柳时客毫不在意地歪了歪头,正色问:“那你到底为什么爬我的屋顶?”

楼少惊犹疑半晌,终于还是选择妥协:“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是因为我被我爹那个老古董训斥了一番后逃出了府,我游荡长街,突然想来看你罢了……”

“我可没想做什么逾矩的事,我原本只是想在你屋顶上守你一夜,未曾想你居然还未就寝。”

不等他说完,柳时客不禁失笑打断。

“都私闯我的府邸了,还不逾矩?”

柳时客挑挑眉,打趣道:“不过看你这副模样,恐怕不只是被训斥了一番吧……再者,天不怕地不怕的世子爷,居然也会怕梁王爷的唠叨?”

“没啊,”楼少惊夸张地耸耸肩:我还怕你不理我,怕你喜欢上别人,怕你……”

柳时客笑不出来了。

“停停停,够了。”

柳时客敛了笑,几乎是用最恶毒的语气说:“楼少惊,你当真是个无法无天的恶人。”

不等楼少惊开口,柳时客又继续道:“我也一样,我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谁料想那楼少惊居然自嘲地笑笑,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

“一个无法无天,一个不择手段,倒是相配。”

“楼少惊,你到底为什么……”

柳时客思索了一下用词,略一犹豫后还是开口:“为什么喜欢我?”

“许是一见钟情?这个说法你信么?”

“……那兴许是见色起意。”

楼少惊居然瘪瘪嘴,一副委屈的模样:“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之前说过了,我只是想要对你以身相许而已……”

柳时客无视他的打趣,黯然地垂下眼睫:“我原以为如今兰丘赈灾一事已经结束,悬石已落,不必再每日活得忧心忡忡。可回到上阳之后我才发现,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

上阳城暗流涌动,皇宫之中更是波云诡谲,危机四伏。

楼少惊却轻轻牵了牵唇角,扬起一个淡然的笑:“我们既然无法扭转生命的渠壑,无法改变这世道的规则,又何必惆怅春水东流?”

柳时客有些诧异地看向他,楼少惊视若无睹,继续娓娓道来:

“从塞外到上阳,从民间到王府,我在这世间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也算是看透了这世道。”

“所有人的生死,不过是高座之上那人的一念之间。与其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倒不如顺其自然,时刻做好最坏的打算。”

“至少现在,他还不敢轻易动我们,不是么?”

柳时客不由失笑:“看不出来,楼世子还挺豁达。”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不看重的就是人命,旁人的命是如此,我的亦然。”

柳时客抿唇不语,右手摩挲着袖中藏着的那柄月牙状的匕首。

二人沉默半晌,终究是楼少惊耐不住性子率先开口:“早就想问了,这把匕首普普通通,到底有什么好的,能让你这么宝贝。”

柳时客垂下眼睫,语气平淡无波,可微微颤动的鸦睫却暴露了她的情绪。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难受:“我的母亲,是被我用这柄匕首捅穿心脏,亲手杀死的。”

“柳时客。”

听闻他唤自己名字,柳时客扭头看他。

楼少惊那双阴翳惯了的桃花眼此刻却无比清明,他凝视着她的眸子,一双漂亮的眼中只有她的身影。

他开口,声音有一抹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颤抖:“你之前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柳时客眼波流转,不语地对上他的目光。

二人相望无言,僵持片刻后,还是楼少惊率先败下阵来:“……算了,你不愿意就不说吧……”

“下次吧。”

“……什么?”

“既然你都将梁王妃的过往告诉了我,我自然也该礼尚往来。不过……如今我还没有准备好。”

柳时客缓缓阖上眼帘,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再次睁眼时,目光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我见过太多的残秽和罪恶,也见过底层百姓最淳朴的善良和纯真。如果不是他们,我早就死了。”

“所以世子爷,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做官为的不是荣华富贵,不是滔天权势,我要的,至始至终,都只是为民请命罢了。”

——

众人回京复命的第二日,隆安帝便以“赈灾有功、为君分忧”为由,升柳时客为翰林院侍读。

除却此事,隆安帝还为楼少惊和柳时客二人办了一场庆功夜宴,美名其曰“为世子和状元郎接风洗尘”。

这样的待遇,可谓是史无前例,前所未有。

——

暮色渐临,时值傍晚。

柳时客坐在前往皇宫的马车内,听着耳边骨碌碌的车轮声响,只觉内心莫名不安。

虽说她赈灾破案有功,但到底是初登朝堂,还在押送张显初回京的路上出了那么大的纰漏,隆安帝表面云淡风轻毫不在意也就罢了,居然还一反常态地为她设宴接风、封赏升官?

她本就孤立无援,于这朝堂之中可谓是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便会命丧黄泉。

此刻的隆安帝却这般提拔她,毫不避讳地表现出对她的器重。

此次升官于她而言,到底是福是祸?

不等柳时客辨清其中利弊关系,马车已经在宫门前停了下来。柳时客抬手掀开车幔盈盈下车,目光所及皆是金碧辉煌,庄重宏伟。

她缓步行走在这富丽堂皇的皇宫之中,远远望去,亭台角楼,琉璃金瓦,好不绮丽。

置身这红墙金瓦琼楼玉宇之间,竟莫名生出一股罪孽感来。

柳时客平复心神,加快了脚步。

楼?梁王世子?偷心盗贼?少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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