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房内,大眼瞪小眼愣了半天,居然是赵飞光先开了口:“你……”
可惜,他这太久没做人,也没开口说过话,嗓子大概都劈叉了,刚说完一个字就哑火了。
月寒来仿佛被他传染了:“我……咳咳,你醒了?感觉如何?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我……我是……”赵飞光沉吟半晌,混乱的记忆在脑子里勾成了一团乱麻,语言也跟着卡了壳。
月寒来心一沉,嘴硬着开玩笑:“怎么,终于醒了,话都不会说了?还认得我吗?”
“月……寒来。”赵飞光抬眼,原本还有些茫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逐渐清晰。
从前,赵飞光面对月寒来时,往往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几句话之间,就能有四五种颠三倒四的称呼,没想到,时移世易,今日竟然从他嘴里先听见了自己的大名。
月寒来无端生出一种啼笑皆非之感,叹道:“没想到,竟然还能从你嘴里听见我的正经大名,从前都难得一闻的称呼,今日莫不是破天荒了。”
赵飞光的记忆正在回笼,眼前之人熟悉的音容笑貌,仿佛一瞬间就将他拉回了几百年前的年少光阴,他下意识露出浅笑,改了称呼:“月寒兄。”
少年曾经清亮的嗓音变得略显喑哑,话音落下,月寒来与他同时一怔。
往事如烟,今夕何夕。
在重新换过衣物、梳理完衣冠之后,赵飞光看上去,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如玉的锦衣少年郎。
他容貌俊逸,气宇轩昂,除了肤色因为长年不见日光,显得有些过于苍白之外,居然和常人没什么两样。
赵飞光怀疑地看着自己的手:“我还活着?怎么会……”
他分明还记得那些惨烈的厮杀,血流成河的战场,永无止境的烽烟。
他分明应该已经死在战场上了才对。
“那倒也没有,别误会,你现在,其实不能算是个人。”月寒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赵飞光手指一紧,微微握成拳状:“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你已经死了,被人埋了几百年,变成了尸鬼,然后又被我挖出来了。”月寒来看似冷静地陈述着事实,目光却有些闪躲。
“这不是玩笑?”赵飞光追问。
“不是。”月寒来肯定道。
“那你又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什么还活着,而且……”赵飞光仔细端详起了月寒来的外貌,仿佛第一天认识他,最后,评价道,“一如往昔。难道说,你也不是人?”
月寒来就知道他会问这个,躲闪半天,最后选择了玩笑般的口吻:“我要是说,我是个神仙,你信吗?”
赵飞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的表情,直到月寒来维持不住那僵硬的笑,才悠悠开口:“若是你不想说,大可以随意说个谎敷衍,我会信的。”
月寒来仿佛被人揍了一拳,说不出话来。他想起在墓室里被赵飞光当胸横拍的那一掌,感觉现在比当时更胸闷气短,难怪有人说言语如刀,伤人更甚。
见他无言以对,赵飞光倒是退了一步,转移话题:“你说,我已经死了几百年,那今夕是何年?京城……怎么样了?”
月寒来听见他的嗓音仿佛又哑了几分,再开口时,语调都轻了不少:“人间早就改朝换代了,如今你我所在之处,是南国之地,大概在当年京城以南的十州一带。南国国主姓夏,与前朝早就没什么关系了。”
“我想去京城看看。”赵飞光低声道。
“如今的京城,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了。鹿走苏台,没什么好看的。”月寒来先是反驳道。
赵飞光没说话,像是某种沉默的坚持。
月寒来叹气,退让道:“算了,我陪你去。”
前朝覆灭之后,天下四分,除南国外,大抵还剩下东洲与西陵两国,至于北境,因为气候日渐寒冷,普通人越来越难以生存,逐渐成为荒芜之地,以京城旧址所在之处为界限,人间北地,渐成冰天雪地的绝境,人迹罕至。
赵飞光如今体质特殊,不惧寒冷,马车行至北境边线,北风呼啸,一呼一吸间,仿佛就能将人冻成冰雕,他却仍然只着一件单衣。
月寒来裹着狐皮大氅,抱着手炉,端坐在车内,刚生出几分困意,在赵飞光掀开马车车帘一角,向外眺望时,被冷风一激,顿时清醒过来。
“到了。”月寒来话音落下,马车自动停在了原地。
驾车的不是寻常车夫,而是月寒来用术法做的陶俑傀儡。
两人下了马车,立刻被凛冽的寒风刮了一脸。
“再往前,就是普通人无法踏足之地了,”月寒来看向北方,“马也不能再往前走了。”
“这里真的是百年前的京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赵飞光站在寒风中,发丝微乱,身形却挺直如松,就像从前,他还是那个宁折不弯的飞鹰将军时一样。
“人世变迁,沧海桑田,”月寒来似是有感而发,“红尘向来如此。”
“但于我而言,这一切,都还像是昨日之事。”赵飞光眼眶深处,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血红色。
“瞬之,”月寒来脚步一慢,换了称呼,“前尘已矣,时过境迁,你应该放下。”
才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北境的风更大了,乌云如墨,雪花悄无声息地落下。
赵飞光站在风雪之中,单薄的衣袍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赵飞光,赵瞬之,死时是前朝飞鹰将军,宫城禁军统领,奉命出征,一去不回,他应该放下什么?家仇国恨、天下百姓,还是忠孝礼义、铁血丹心?他若是能够放下,当年就不会死,今日,自然也不会站在这里。
但他并不怪月寒来劝他放下,因为他知道,昔年故友,并非不懂他,而是不忍。
在擎花小院醒来后,赵飞光才发现,月寒来确实不是寻常人。
除去一些日常细节,最显眼的,当属那个在小院里进进出出、名叫月畔的小童,对方时常会粗心大意地露出一对黑色的猫耳朵,一旦听见什么声音,那耳朵就随之轻轻抖动起来,甚至有的时候,还会连猫尾巴也一起露出来,一甩一甩的,路过时一不小心就碰到了赵飞光的手背,毛茸茸的触感,还没来得及吓到人,就先让自己炸毛了。
“对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碰到你的!主人——救命啊!”月小半惊慌失措、慌不择路地溜了,生怕这个陌生的尸鬼突然拿刀把他给砍了。
赵飞光站在原地,无奈地看向月寒来,后者习以为常地表示:“猫都这样,毛手毛脚的。”
多奇怪,前尘往事,如烟尘般散去,死而复生这一回,赵飞光居然像是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一样,在荒诞的猫妖,与熟悉又陌生的神秘故友身上,重新见了人间。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些凡人所不能见的东西,这些东西曾经也在他眼前,只是他未曾看见,也不能相信。
直到他自己亲身经历。
与此同时,赵飞光也隐约意识到,月寒来,他不是人间客。
虽然身在人间,但人间百态,众生皆苦,在他眼中,都只能得他冷眼旁观。
可他却唯独劝赵飞光放下。
就像几百年前,他最后一次见赵飞光时,也曾委婉地劝过他,不如放下一切。
可惜,那时的赵飞光,并不能做到。
而现在,赵飞光只是略带自嘲地笑了笑:“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有些事情,总要亲眼目睹,才能做个了断。”
月寒来早就告诉过他,京城故地,早已今非昔比,人间北境成了荒无人烟的雪原绝境,物是人非,他要如何了断呢?
赵飞光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又在担忧什么,他迎着愈发肆虐的风雪开口,声音飘忽不定,语气却出奇的冷静:“当年我没能活着从战场回去,没能回到京城,现在,我依然想回去。无论京城故地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终归是要回去看一眼的。”
人间旧梦,从来都无处重温,只是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两件放不下的事,若是不能得到一个结局,哪怕是迟了许久的结局,那么旧的故事,就永远无法结束,而新的故事,也就无法开始。
月寒来听着他这番话,一时思绪万千,却无言以对,当年他就该知道,他左右不了赵飞光想做的事,他认识的飞鹰将军,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心如磐石,坚不可摧。
裹挟着雪花的寒风似乎越来越刺骨了,月寒来感觉自己仿佛是跌进了冰窖里,心口的热气都快被吹散了。
他勉强维持着一点镇定自若,徒劳地问:“那看过之后呢?故地重游,你能得到什么答案?之后又有何打算?”
“不重要,答案不重要。”赵飞光的答案出乎他预料。
月寒来方才还冷透了的心蓦地又狠狠跳了一下。
只听见赵飞光说:“等回过京城,我便算是了却百年前的夙愿。再之后,我们就回南国去,还在擎花小院里,种花养猫,偶尔或许还可以出去游历周边山水,人间风光无限,既然活着,不如多看几眼,不负此生。”
他每说一句,月寒来的眼神就随之变幻一次,到最后,终于失笑:“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这样想……”
赵飞光看着他:“月寒兄,可还打算与我一同去京城故地重游?”
“自然,”月寒来又肯定了一次,“当然。你我同去。”
……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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