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前尘·一醉

相识数年,月寒来头一次在赵飞光面前露出如此意外的神色。

“你从哪里又想起这个名字的?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这酒早就没了,你就不要惦记了。”月寒来劝道。

先前,与赵飞光一同饮酒时,他曾经失言提过这酒,赵飞光很是上心,追着他问了很久。

月寒来却不肯再提,只说这酒已经绝迹。

今日也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又想起这茬来。

月寒来正打算敷衍过去,却听他又问道:“既然这酒已经绝迹,那位刚进宫不久的长陵神君、洛妃娘娘,又是如何知道的?”

赵飞光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她可是亲口说,希望我能替她带一壶你的瑶台醉。总不能是神机妙算吧?”

“她认识你,又或是你认识她?”赵飞光的目光中透露出审视,“月寒兄,你究竟是什么人?”

月寒来感觉自己喉头一紧:“她……这位洛妃娘娘,只说请你带酒,没有其他解释?”

赵飞光才不上他的当:“我想先听听,你的解释。”

月寒来移开目光:“这位洛妃娘娘,是长陵县人士吧?”

“不错。”

“大约……”月寒来犹豫了一瞬,这才说道,“十年前,我曾去过长陵县。那时,我手上确实还有瑶台醉。”

赵飞光一直步步紧逼似的审视目光终于一松:“确实是十年前?”

月寒来的声音不那么艰涩了:“瑶台醉,确实是稀世奇珍,难得一见的酒。可惜,现在的我,已经酿不出来了。”

“那真是可惜了,我也想尝尝,”赵飞光执起酒杯,抿了一口今日桌上的这壶酒,聊做替代,“这瑶台醉,究竟是什么滋味?”

月寒来按住他想要再斟一杯的手:“你今日还是不要多喝了。一壶酒而已,有那么重要?”

赵飞光并不贪杯,但偏要和他对着干:“就这一壶酒而已,你还如此小气。”

月寒来不赞同地看着他。

“月寒兄,这人活于世,总得有几样东西不可辜负,”赵飞光朝他弯了弯眉眼,笑意盈盈,“诸如美食、美景,还有美酒。否则,这活着多没意思啊。”

一醉瑶台,人间梦醒已千年。

月寒来看着眼前眉眼带笑的人,思绪不由自主地飞回旧时岁月。不知不觉,他已经在这三千凡世、茫茫红尘之中,漂泊了上千年,活着于他而言,本来就是一件没什么意思的事。

但是现在,赵飞光告诉他,人活于世,需得有不可辜负的事。

那么,对他来说,什么才是不可辜负之事呢?

月寒来心弦一动,想起当年他初到京城之时,恰好是人间的上元夜。

即便身在凡间,也习惯了孤身一人、固守寒夜清冷的人,偶然间踏入了热闹的上元灯节。

起初,街市上熙熙攘攘、游人如织的情景,并未让月寒来过多在意,他只是随着人潮,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直到路过一个卖酒的小摊,听见那摊贩吆喝:“卖酒咧——卖酒咧——神仙佳酿!明光永裕天君大帝喝了都说好的绝世佳酿,今日只卖十坛,就剩这最后一坛了,先到先得咧!”

月寒来被这番别具一格的吆喝声吸引,停下脚步。

明光帝君、永裕帝君,以及执掌天宫主位的神君,称之为天君,凡人供奉时,也常叫做天君大帝,这三位,是仙界至尊。

永裕、明光二位帝君不理俗务,执掌天宫主位的神君每隔万年易位,月寒来知道的那几位当中,都从未听说过有人好饮酒。

这凡人,当真是信口开河,为了做生意吸引人眼球,随意扯上这几句,就真有不少人好奇地凑上去。

月寒来一笑置之,正打算问问这酒究竟有何特别之处,是不是真如那摊贩所说,就连神君也要为之倾倒,就看见一个身穿月白色锦衣的少年分开人群,挤到酒桌前,长臂一伸,就把那最后一坛酒从众人面前捞走了。

“这酒我要了。”一枚白玉扣被当做酒钱扔了过来。

玉扣飞出,酒坛的密封口当即被打开,瞬间酒香四溢,引得众人一阵惊呼。

卖酒的摊贩慌忙接住那从天而降的玉扣,摸到那触手温润的玉质时,眼前一亮,正要高声谢过光顾他生意的贵客,就被人打断了。

“慢着,方才老板可说这酒先到先得,这位公子后来居上,不合适吧?”月寒来越过人群,精准地按住了对方的肩膀。

“银货两讫,酒是我的了,阁下若是想要,下回早点。”对方头也不回,一个闪身,居然轻而易举地脱身,携酒而去。

围观的人们眼前一花,只觉那酒香醉人,却转眼之间就飘然远去,飘散在街道尽头,连带着方才说话的那两个人,也都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卖酒的小摊贩低头一看,自己方才接住的那枚白玉扣摇身一变,居然成了金子,他不由得使劲揉了揉眼睛,又将金子放进嘴里一咬,竟是真的。

在京城上元的繁华璀璨之中,月寒来踏着月色,飞檐走壁,身姿飘逸,街上的人只觉有一阵风掠过,还未看清人影,便又恢复了平静。

直到踏入一条游人稀少的小巷时,月寒来抬头一看,方才买走那坛酒的锦衣少年郎,正坐在巷子尽头的矮墙上,一只脚屈膝翘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阁下,为了一坛酒,追了我三条街,不至于吧?”

月寒来目光一动,落在他手里已经被打开的酒坛上。

他轻轻一笑:“用价值连城的玉换一坛酒,恐怕更不值得。”

说着,摊开手心,方才那枚白玉扣正躺在月寒来手心。

“我多管闲事,替阁下用金子将玉换了回来,”月寒来的手指捏住玉扣上面系着的穗带,“想问阁下讨一口酒喝,可否?”

对方看见玉扣时,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一收,再顺着捏住玉扣的那只手,打量起了月寒来的脸,半晌没说话。

最后,大概是觉得月寒来长得顺眼,那锦衣少年终于从墙上一跃而下,潇潇洒洒地一抬手,将酒坛递了过来。

“叫我赵飞光就行。”少年拿回自己的玉扣,重新挂在腰间,随口说道。

“月寒来。”月寒来也自报家门,然后接过酒坛,喝了一口。

“如何?”见他喝完酒不说话,赵飞光凑过来,好奇地问。

“是好酒,”月寒来将酒坛又还给他,“可惜,配不上神仙也为之倾倒的说法。”

“哦?”赵飞光顿时来了兴趣,“那你知道比这更好的酒?”

月寒来有一瞬间失神:“人间没有这样的酒。”

“不可能,”赵飞光显然不信,“京城的好酒我都知道。就比如方才那个小贩,看似简单,其实是逢阳县酿酒名家出身的学徒,他今日卖的这酒,足以胜过京城十之**的酒楼。”

月寒来不欲与他争辩,刚想告辞,突然听见隔着一条街的地方,传来一声清脆的哨声。

赵飞光显然也听到了,并且,那哨声就是专门来找他的。

本来还打算寻访美酒的少年一下子收了随意的神色,迅速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笺,和酒坛一起塞进月寒来手心,自来熟地称呼他:“月寒兄,我今日有急事,改日再找你喝酒。若真有比今日这酒更胜一筹的佳酿,可务必要告诉我,不然,我可就当你是吹嘘了。”

赵飞光神色变化的那一瞬间,月寒来看见后,先是被夜空中轮转的星象吸引了注意力,然后被他对自己的称呼糊了一耳朵:“你叫我什么?何处找你?”

“只需带着这玉笺到城西铁匠铺留信与我即可,落款月字,我自然会知道。”赵飞光留下最后一句话,匆忙循着哨声离去。

月寒来的目光定格在他消失的方向上,眼前闪过星盘轮回的形影,低声自语道:“居然是将星命格,乾坤未定。”

三个月后,京城中多了一间新开的酒楼,名为岁云暮。

酒楼主人极其神秘,从未露面,但他酿的酒,每一滴都可谓是琼浆玉液,回味无穷。

岁云暮从此声名远扬,成为京城最时兴的酒楼,门庭若市。

赵飞光作为酒楼主人的座上宾,成了唯一一个知道月寒来其人的人间客。

月寒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时心血来潮,决定在京城落脚,头一次用玉笺给赵飞光留信时,也只是随意一试。

结果,赵飞光还真如约而来。

从那之后,赵飞光便时常踏足岁云暮。

在月寒来眼中,少年将军心性未定,与他日渐熟悉后,那些恣意随性之处,也就一律照单全收。

凡人的岁月匆匆而逝,一转眼,赵飞光及冠,当今圣上亲封其为飞鹰将军。

月寒来夜观星象,只见从前还不算明显的将星,日渐明亮。

却不知是福是祸。

赵飞光对此一无所知,对他来说,美酒佳肴,知己良辰,依然一如从前,唯一能在他心中投下晦暗阴影的,就只有朝局波澜。

“想不到月郎竟有如此绝世的酿酒技艺,想当初,上元节初见时,我还当你是大言不惭,今日看来,在你之前,人间确实是没有真正的美酒。要是有瑶台醉……就更好了……”赵飞光酒过三巡,大概是有些醉了。

月寒来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这人都已经两眼发直了,却还能冲着他傻笑。

月寒来无奈地想,他怎么还记得这个?

赵飞光自从成为宫城禁军统领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喝醉,月寒来只当他是一时兴起,不和醉鬼计较,伸手扶他去床上休息。

赵飞光老老实实地任凭他架着自己胳膊,让起身就起身,让抬脚就抬脚,一路十分配合地走回床上躺下了,等月寒来松手时,却突然出手如风,快准狠地拽住了月寒来的腰带。

月寒来被他拽得脚步踉跄,险些趴下,咬牙切齿:“赵飞光!”

罪魁祸首毫无察觉,反而还露出微笑,然后闭上了眼睛,一副打算安然入睡的模样。

“赵、瞬、之。”月寒来一字一顿。

赵飞光嫌他吵,翻了个身。

月寒来的腰带发出一阵裂帛之声,断了。

赵飞光半点也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月寒来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黑着脸拽回了自己残损的腰带,无处说理。

“谁叫我?”赵飞光捂着耳朵,突然呓语,“都说伴君如伴虎……我现在算是明白了……”

月寒来原本还打算等这醉鬼醒了、兴师问罪的怒火,瞬间熄了。

月寒来向来不理红尘俗事,旁观世间万物,可也知道,赵飞光身在朝中,如今又身居要职,其中必定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辛与苦处。

每次来岁云暮,赵飞光都在尽力维持与他相识以来的习惯,不谈俗事,只论风月。

但是逐渐深入朝局之后,身不由己,赵飞光难免要越来越多地为琐事缠身,那些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来的、细枝末节的伤神与忧虑,月寒来都看在眼里。

譬如今日,分明是不当值的日子,既要腾出手来抓人,又要替人讨要瑶台醉,甚至还顺带“审问”了他一回。

月寒来看着沉睡的赵飞光,想起他质疑自己与洛妃有何渊源之时,那审视的神情,还真有几分凛冽逼人的锋芒。

曾几何时,他还是那个锦衣夜行、在热闹的街市中豪掷重金,只为随心所欲买一坛酒的赵飞光。

月寒来突然有些恍惚,赵飞光是从何时起,不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人间岁月倥偬而过,月寒来自己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如一日,莫说外表,便是心境也难得有什么大的变化,但赵飞光已经从年少恣意走到弱冠之年,又过了加冠之礼,成为年轻有为的朝中新贵。

只是在月寒来眼中,他一直都是当初的那个少年将军。

这一番思绪下来,月寒来突然自嘲地笑了笑,醉酒的人明明是赵飞光,在这里多思生愁的人却是他。

他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去看看,这位通过赵飞光在他面前又提起瑶台醉的“长陵神君”,究竟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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