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百黎。”拗嘴的中文在身后追,江百黎脚步一顿,扭头看,便见赛克的头发潦草凌乱,眼下有了一片明显的乌黑,紧赶慢赶地朝着他跑过来。
“你有事吗?”江百黎用英语问。
赛克像是刻意地让自己在江百黎面前多说中文,他停下脚步后,张开嘴,半晌无言,拧着眉头思索片刻,才想起如何咬字发音:“我……..听说你有缪斯。”
江百黎盯着他,没吭声。
赛克的话继续:“你只有那一个缪斯吗。”
他这是明知故问。
“你有事吗?”江百黎没回答那个问题,他不打算去和赛克这个陌生人袒露什么可能牵扯到樊也南的信息,他只想弄清楚赛克到底要做什么。
赛克却执拗地再次问道:“你没有别的缪斯了吗。”
这话的字眼让江百黎的眸底情绪一变。
别的缪斯。
赛克肯定知道什么。
江百黎脸上的表情一瞬紧绷,他抿着唇,无言地盯着赛克看,在此刻,他方才真正记住了赛克与寻常外国人身上的不同之处———瞳孔。
赛克的瞳孔深处有一点黑,这让他看起来就像是隐藏着心中阴暗的潜在危险,并非善类。
江百黎问道:“你知道什么。”
赛克一愣,这话题跳脱太快,他甚至有几分不理解江百黎的话,有一瞬怀疑自己是否是中文还没有学得够好,以至于他无法完成与江百黎的正常交流。
江百黎深吸一口气,用英语重复了遍。
赛克才磕磕巴巴地用中文说道:“我…..知道……..樊…..”
对于他来说,“樊也南”三个字实在是太难咬字,他有些吃力,但还没等他费力地将第二个字吐出来,江百黎便打断他———
“你的竞争对手不止是我,应该是更年轻的画家,我最多再参加一次比赛,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竞争的机会,我们的领域地界不同,隔着一片大洋。”江百黎认真严肃地时候语调很平稳,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难得的平静。
“你没必要那么了解我的事。”江百黎深吸口气,他看着眼前的赛克觉得有些莫名的烦躁。
他讨厌这个外国人,很讨厌。
就像是他原本在自己的领土上种了朵不败的花,他向自己领土上的人们炫耀那花在月下是美的,可就在某一天,遥远的另一片领土上,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开始知晓他的花,且那陌生人在他身后跟着时的脚步如此惹人心烦。
赛克明显察觉到江百黎眼底划过的一丝不耐烦,他心底怔松两秒,便敛眸说道:“江百黎,你的缪斯不适合你的画风,你最初的画风最漂亮。”
他说这句话时难得吐字清晰,就仿佛他早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夜里将这句话练了上千次一般。
可江百黎并不想听这句话。
“与你无关。”江百黎冷冷地扔下这句话,与他擦肩而过。
今天是第一场比赛。
百人汇聚在户外同一场地。
面孔不同,肤色不同。
江百黎坐在角落处,自己选的位置,不突出,稍显平常,但他的亚洲面孔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尤其是这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去年的参赛选手,只有少数是今年的新起之秀,毕竟天才盛宴,想跃入其中,何其之难。
这其中的亚洲面孔,只有他是今年新入内的,让人下意识地会多瞧他两眼,但也就是多瞧两眼罢了,在这个圈子内的,虽说都会互相听过天才盛名,但是未必有几人会特意去搜这些个天才究竟都长着什么样一张脸。
且这比赛向来都是不实行什么标名徽章,要想知道坐在自己身旁的人究竟是谁,只有一个办法——自己开口去问他本人,倘若你不愿意说,你报个假名字都无所谓,只有到了最终公布排名时,大家才能知晓其他人姓甚名谁。
赛克进到场地后,直接坐到了江百黎身旁的那个画板前,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自己用着最顺手的那一副画笔,摆好颜料。
江百黎余光里看见他深影,皱皱眉,没刻意去看那个方向,只是将凳子接着向角落处挪了挪。
大致两分钟后,路尘年姗姗来迟,他脑袋上的头发乱糟糟,像是刚睡醒就匆匆赶来,连连打哈气,瞧见江百黎,他就直接朝着这个方向过来,还不忘顺便和赛克打个招呼。
“Good morning.”
赛克“嗯”了一声,点点头。
“江百黎,困死我了,今年比赛怎么搞得这么早,这不是要我这种起早困难的人去死吗。”路尘年抱怨道:“我画着画着就睡着了可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前方便缓步走上来个西方面孔的中年男人,男人梳着背头,手里拿着个金边裱花的大盒子,那是个抽签盒,他将盒子高举过头顶,向场内的画家们一一展示。
盒子无破损,无机关。
绝对的公平公正。
男人将手伸到抽签盒中,摸出张纸条。
随后,他将纸条高举过头顶,在众目睽睽之下动作缓慢地打开纸张。
在纸张彻底打开的时刻,周遭响起一阵钟响,轰然厚重,伴随着一句———
“Start the game!”
(比赛开始。)
纸张上赫然写着个单词。
【fantasy】
(幻想)
比赛题目:幻想。
江百黎觑着那个单词两秒,便低头开始在画板上涂色彩。与周遭的低头沉思以及因压中题目而激动却小心地勾勒画的大致内容线条相比,他甚至未露半分犹豫谨慎,就如同一位刚学会画的毛头小子一般,直接用大片的色彩糊到画板上。
赛克瞥了他的画板一眼,止不住地皱紧眉头。
这行为像是无知的莽撞,但是江百黎绝对不可能在画上如此粗俗,所以,他这是要干什么?
总之,赛克肯定,江百黎肯定不是走以前的风格,他画的是彻彻底底的绚丽,这不是赛克喜欢的风格,他只喜欢单调的黑与白,就像这个世界的模糊与清晰。相对却又相伴。
比赛结束。
画被收上去。
江百黎直接拿着画笔就走。
他在人流中走,速度不疾不徐。
“江百黎!”赛克喊道。
路尘年一出来,看着赛克那模样,简直要叹一声真是见鬼了,赛克这未免也太……..
路尘年摇摇脑袋,连连咂舌。
江百黎估计不会理赛克。
毕竟路尘年可是看见了江百黎的脚步明显加快了。
赛克硬是小跑着跟上去了。
“江百黎,你的画风不好看。”赛克生硬地说道。
江百黎完全无视他,脚下速度不变,像是打算把他彻底当成隐形人一般,放之任之,毫不理会。
赛克见江百黎不理他,以为是自己声音小了,所以江百黎才没能在一边嘈杂声中捕捉到他的话,所以赛克又重复了一遍。
也是此刻,赛克才发觉到江百黎是不想理他,因为他周边的几人都听见他的话,转眸过来打量江百黎,只有江百黎仍是淡淡眉眼,面上丝毫未有波澜。
“江百黎。”赛克又叫道。
一直到回到房间关上门,江百黎都没有回应过他的话,赛克站在江百黎的房门前,看着紧闭的门,深吸了口气,垂在身侧的双手攥成拳头。
而跟在他身后的路尘年见此连忙上前伸手去拍他的肩膀,用自己不太流利的英语说道:“赛克,他是心情不好,不是故意不理你的,你别放在心里啊。”
路尘年虽说知道赛克这人,但是他并不了解赛克的为人作风,他可怕江百黎把赛克惹毛了之后再沾上甩不掉的麻烦。
赛克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说道:“他是故意的。”
路尘年的心头一跳。
这是干什么。
兴师问罪?
已经被江百黎惹毛了?
“江百黎他就是这个性格,不喜欢理一些…..陌生人,赛克,你努力努力,以后和他变熟悉了之后就好了。”路尘年说道。
赛克却摇摇头,说道:“没关系。”
说完,赛克转身就走,但紧攥着的拳头始终没有松开。
路尘年心中叫了声不好,便敲江百黎的房门,还不忘来一波电话轰炸。
“江百黎,给我开门。”江百黎好不容易接通电话,路尘年乘胜追击地说道。
过了数秒,门开了。
路尘年进到房间里去。
“江百黎,赛克惹你了啊?”路尘年开门见山。
“嗯。”江百黎应声。
江百黎坐在画板前,拿着画笔,每落下两笔色彩,就扫一眼手机屏幕上樊也南的照片。
那是昨天晚上视频的时候江百黎随手截的,樊也南站在镜子前昏暗的光线,但腹部肌肉曲线明显,江百黎着重画着那一处。
路尘年走过去,想要看一眼手机屏幕上的内容,却被江百黎一个眼神镇住。
“……..怎么越来越凶了。”路尘年嘟囔道:“我不看不看,你别这么看我了。”
江百黎收回视线,同时伸手拿过手机,将手机放到自己的大腿上,控制着大腿平衡与屏幕角度,试手机不至于掉到地上,路尘年又看不见照片。
“樊也南的照片?”路尘年看着画上的内容,明显是人的腹部,同时江百黎还不让他看照片,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就能猜到那照片里的人是谁。
江百黎“嗯”了一声。
路尘年走到窗边,背对窗外,逆着光,他看着江百黎的侧脸,撇撇嘴,越来越觉得自己搞不懂江百黎在想什么。
江百黎自从和那个樊也南有了纠葛之后,面对他的时候,话好像越来越少了。
或许是因为江百黎想说的话都已经说给樊也南听了。
路尘年这样想。
“赛克虽说年纪小,但是毕竟也是个竞争对手,要是他真对你用了什么小手段的话,你千万别因为他年纪小就放过他,比赛里面的龌龊事多得很,咱们揭发一两件也稀疏平常,总之别怵。”路尘年也见过不少龌龊事,他自己也遇见过不少,自然晓得江百黎以前肯定也遇见过,毕竟这世界上只要有竞争的地方,就没有绝对的纯良。
江百黎却停笔,直接问道:“是你和赛克说了樊也南的事。”
“………..”
果然做了亏心事就是会怕鬼敲门。
路尘年一瞬呼吸停滞。
良久,路尘年挠了挠脑袋,干笑了两声,说:“他问我你的缪斯叫什么,我就说了,而且这事在网上也能查得到,你俩之间闹得沸沸扬扬的,我干脆就说了。”
江百黎的眼神像是温和与犀利相互裹挟的剑,那剑直插到路尘年的心头上,让他心尖尖止不住地发颤。
他一直都害怕江百黎不说话时候的模样,那就像是一个温和的人突然陷入了良久无言的沉默,且那沉默有大半的几率会掀起能够席卷一切的风暴,可怖。
室内一阵死寂。
打破这寒冰一幕的是一阵电话震动声。
樊也南发来的视频通话。
江百黎看了眼手机屏幕,才张了张嘴,说:“你这么做是不对的,路尘年。”
“我知道我知道,我下次不会了,江百黎。”路尘年连忙说道:“而且我说这一句也就是省去了赛克上网搜的麻烦而已,他早晚会知道‘樊也南’这三个字的,只要对你多加关注,想知道这事儿并不难。”
江百黎深深地看了路尘年一眼,转身走到一旁去接通视频。
路尘年也注意到自己可能是有说错话了,不重不轻地伸手打了下自己的嘴巴,不敢吭声,甚至刻意控制着呼吸的频率。
“樊也南。”江百黎看着那头熟悉的面庞,说:“你吃完饭了吗,在休息吗。”
“嗯,在休息。”樊也南只回答了其中一个问题,江百黎就知道,樊也南肯定是还没吃饭。
“我也还没吃饭,樊也南。”江百黎说。
“那边的东西吃着不习惯?”樊也南问。
“没有。”江百黎摇摇头,余光里瞥了眼僵硬地站在窗边的路尘年,接着说:“只是还不饿,但是现在有一点儿饿了。”
“那就去吃饭吧,我把视频挂掉。”樊也南抬起手,像是真要就此挂断电话,但他动作很缓慢,仿佛下意识地想要以此来延长通话时间,多看看江百黎那张脸。
“别挂。”江百黎站起身,朝着门边走,“我们一起吃饭。”
樊也南明白过来江百黎是什么意思,笑了笑,眉眼上扬,眸底蒙着的雾也就此散开,清明了许多,也真实了许多,“好。”
樊也南也离开了他常常独自抽烟的那个小窗角,朝着食堂的方向走去。
江百黎在关门前又看了路尘年一眼,路尘年看着江百黎的眼睛,有些没懂他的意思,这是让他出去还是让他待在这里啊?
路尘年脸上有些许迷茫。他就像是等待审判的犯人,不知道未来究竟是无期、死刑,又或是无罪释放,他不祈求无罪释放了,毕竟他在说出樊也南的名字后也后悔一瞬,赛克终究是个猜不清真实目的的陌生人。但他只奢求刑法能清一点儿,至少别让他在不上不下的未知中无望地等待。
江百黎只得开口说道:“出来。”
话语简洁。
樊也南听见这句,垂眼看手机屏幕,察觉到江百黎的视线落着的方向并非手机屏幕这端的自己,而是某个他无法窥探的角落,便问:“你和…..一起参赛的人说话呢吗。”
“嗯。”江百黎说:“是路尘年。”
他语气淡淡,说路尘年的名字像是在说‘陌生人’三个字,这让路尘年颤了一下,连忙从房间里出来。
樊也南问:“……..你们在讨论画?”
他记着昨天晚上江百黎提起过今天要进行第一轮比赛。
江百黎否认道:“没有。”
路尘年出来后,他小心翼翼地竖着耳朵听这俩人之间的对话,听见樊也南问与自己相关的事,他立马探头朝着手机屏幕的方向招手:“嗨,樊也南,我是路尘年,你还记得我不。”
樊也南听见这句话了,但没理。
他不想理。
路尘年不是和江百黎讨论画,却出现在江百黎的房间里,这种人他没兴趣去理会。
他有些草木皆兵,飞醋多得很,却又只能默默地往肚子里咽。
路尘年见樊也南没有理会自己的打算,收回手,摸了摸鼻子,不明白这俩人怎么都突然变成这副不爱理人的模样了。
他记得最初樊也南还能和他说上两句话呢,虽说那些话他都觉得听着有些别扭,但总归是有回应啊。
而现在他简直就像是空气一样啊。
靠!
路尘年自知理亏,站在江百黎身边,也不敢碎碎念去抱怨了。
江百黎却自己拿着手机,边和樊也南说着话,就走了。
路尘年站在原地看着江百黎渐渐远去的背影。
呆呆的。
………..
“比赛怎么样?”樊也南觉得他就像是上学时候那些小心翼翼地询问自家孩子考试情况的家长一样,分明想要关心,但是话到嘴边之后又只能憋出来这么干巴巴的一句。
“还好。”江百黎主动说比赛的细节:“题目是幻想,挺简单的,在三年前几乎我的所有画都是和幻想有关的,所以很好下笔,但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纸张上的油彩所描绘出来的世界也是幻想的一部分,所以很难突出幻想的着重点,也很难在所有人中拔尖。”
“没事。”樊也南轻描淡写道:“你就是最好的,你不需要多注意,你就是尖部。”
他就像是无条件的信服,像是盲目的信徒。
江百黎笑了下,知道樊也南是想让他稳下心。
江百黎到了餐厅,酒店的餐厅里坐着零零散散的几个画家,在特尔比赛期间,该酒店不接受任何客人的入住,所以只能见得到画家。
江百黎别过多地去关注那几个人,他不认为自己能认识某一个面孔。
他点了个意大利面,坐在桌前等着,垂眼和手机那头的樊也南聊天。
“你今天吃什么,樊也南。”
“炒饭。”
“………..”
意大利面上来时,那头的樊也南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樊也南吃的少,吃饭速度也快,且这家酒店的餐食都是现做,速度较慢。
樊也南就用手撑着脸,看着江百黎小口小口地吃面,也不觉得没意思,嘴角还勾着抹笑。
“多吃点儿,晚上检查你瘦没瘦。”樊也南话里有话。
江百黎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才慢悠悠地说了句:“你就是在光明正大地耍流氓,樊也南。”
“嗯,我就是。”樊也南供认不讳。
但就在此刻。
樊也南看见了江百黎身后走过来一个人。
西方面孔。
那人拍拍江百黎的肩膀,用中文问——
“江百黎,他就是……..樊也南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