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破境

将近入夜。

这已经是第五日的夜了,胭脂楼相当安静。风一经过长廊就哑了,像被什么东西拦住。

谢危行带着挽戈,推门而入素心房的时候,房内还有人。

萧二郎靠在榻上,伤口狰狞的脸上缠着布,渗出的血色依稀可见。一个素衣女子坐在塌边,正在为他换药。

萧二郎见挽戈来,先是一愣,然后是气恼,几乎咬牙切齿:“你也配来见我?你来做什么!”

挽戈淡淡道:“来救你。”

相较于萧二郎的恼怒,那素衣女子却仍是相当端庄。

素心对萧二郎温声细语:“公子暂且歇一歇。”

然后,素心才抬眼看向挽戈,抿着笑:“萧姑娘这几日护着大家,奴家该谢你。”

谢危行却顺手把门踢上,挥手十几枚铜钱“当”地一声,钉入屋子内门窗的角。

他打了个哈欠:“谢就不必了,你把人都留到最后再杀,心可不小。”

他一句话,居然就这样指明了。

——素心才是境主。

即使是直接被这样点破,素心仍旧端着笑:“指挥使大人说笑了。”

她话音还没说完,屋子里无数面镜子中,就似乎有虚影伏下,仿佛在听令。

这氛围明显不对,萧二郎缩在榻的角落,抖着嗓子,要喊人。

素心却回头看了萧二郎一眼,还是相当温柔的笑。

“别怕。”

下一刻,榻下却咔哒一声脆响。

一只细长的影手,从榻下不知道哪面镜子中倏然窜出,狠狠扣住了萧二郎的喉咙!

“救,救命!救命!”

挽戈手一翻,刀鞘横挑,内劲一振,将影手敲碎。

但是萧二郎的那几声还是引来了两名镇异司的偏将。

从窗口上的影子上能看见,他们还没来得及到门口,就被什么东西拖下去,喀拉两声,没了。

素心仍是温声:“萧姑娘这么忙着护人,可惜……”

谢危行略微偏了偏头,避过了从后面袭来的影手:“可惜什么?”

他边说话,一边一脚将扑上来的影子踢散,好像平日的闲常对话一般。

细细的笑声从每面镜子里溢出来,不知道哪里来的风,把房间内所有烛火都瞬间扑灭了。

“可惜,这世间总有人在尝苦……”

素心的声音逐渐变得飘渺,她的身形也是,若有若无的香气混合着几乎察觉不到的腐烂的味道,在屋子里蔓延开。

那或许是障眼法。

素心睫毛一颤,忽然把一面铜镜推翻。镜子斜斜坠落在地,正对着挽戈。

下一瞬,镜子里的素心陡然伸出一只手,就向挽戈颈项抓来!

挽戈横鞘挡住,但是镜面远不止那一个,她被盯上后,其他镜子也冒出手来,第二只,第三只。

谢危行几乎是瞬间掐诀,一手重重掷出那黑绳上的铜钱串,数面镜子就被他的铜钱钉住四角。

无形的网兜头罩住那些惨白的美人手,暂缓了攻势。

素心这回完全撤去了那温声的姿态,冷冷道:“指挥使大人也不过如此——铜钱镇的住小鬼,镇不住我。”

那些镜框突然间角度齐齐变了,镜光错位,那无形的网像被剪断了光,露了空隙——影手就从网口中滑过,照样直扑向挽戈!

谢危行却似笑非笑,“你当我这是普通的铜钱?”

他打了个响指,所有铜钱忽然间一齐嗡鸣。明明不见火,但是室内却闻到了烧焦的气息。

在几息之间,那些穿过镜面的美人手好像被烫伤一样,冒出皮肉烧焦的味道,惨白的美人手也疯狂地抖动起来。

素心的笑更冷了半分。

她指尖重重一挥,妆台上的瓶瓶罐罐砰地坠地碎开,什么东西从里面流淌了出来,有生命一般,向那些镜子的四角铜钱缠去。

谢危行略微一挑眉:“你自己的尸油?”

素心低低地笑了起来。

她咬破指尖,沾着血,扬手在最近的镜子里一点。屋子里所有镜子的影子齐齐站了起来。

每一面镜子中的素心,都向外迈出了一步。

“你休想镇住我。”

“你休想镇住我。”

“你休想镇住我。”

那其实是很多个素心一齐说的,好像回音一般。

她每一张脸都在笑,每一张笑里分明含着哀。

影潮扑面而来。

挽戈这几日都只出鞘半寸,但这次再无留手——刀彻底离鞘的一瞬,屋子里所有的影子好像都被冰凉的刀光重重一拍。

镜中无数个素心同时朝她抓来。挽戈身形一伏,把几个素心踢回镜子中。

她回身重重一劈,雪白的刀光从几个素心眉心到喉咙划过,没有血,影子碎了,破在黑暗中。

那其实总共没出几刀,但是她刀势大开大阖,居然在密到发疯的影潮中劈出一条路,刀光直逼素心本体之前。

素心却只冷笑:“再厉害的刀有什么用,你命火就剩一线了,等死吧。”

挽戈顿了下,指骨透出青白,这才发觉冷气已经透到心口。

她下意识去摸暗袋,却摸了个空,这会儿才想起来,借阳针已经被谢危行这个混蛋顺走了。

“混蛋”本人却不以为意。

“嘘,别死别死。”

谢危行从背后一把捞住挽戈,修长的五指抓住她的手腕,灼热直贯经络,几乎在瞬时,将那灭顶的寒压了下去。

他手心又热又稳,像把一团火按入了挽戈的脉口,她那点摇摇欲坠的温度被硬生生托住。

挽戈的视线这才从发黑变得清明。

素心已经退在镜群之后了,她的笑意相当冷淡。

她垂下眸子,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将她素白的衣袖卷起。她一拂袖,屋子里所有镜面,重新开始颤抖起来。

墙角有发青的指痕抠了出来。

不止镜子里了。

连黑暗中,铜器、花瓶,反射出来的光滑镜面上,都一同映出素心的身影。

这次是更多——无数苍白的美人手从那些镜面中伸出,如潮水般涌向挽戈和谢危行!

“一个个来啊,都不许急。”

谢危行单手做了一个收的手势,铜钱叮当地在空中拉成一道弧。

他一甩腕,弧线重重落下,将屋子里乱窜的美人手扣在地上。

但是那些“素心”的影子实在太多了。

更多惨白的脸从不同角度探出,锋利的五指就要抓来!

谢危行抬手朝空中一划,寥寥几笔,几息之间勾出了一个虚篆。

他左手勾住黑绳,抽回几枚铜钱,然后状若随意地往地上叮当一掷,右手更快地掐诀。

接着,地面上沉重的黑暗中居然浮现出细细的金纹。

金纹像是被从地底一点点拽上来的,完全浮现时,镜中和已经爬出来的素心的笑影,同时一滞。

那些金纹在几息之间,攀上了梁柱,勾连成一个巨大的阵。

素心的笑相终于露出焦灼。

谢危行:“阵心。”

他一开口,挽戈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往前一步,刀鞘重重朝一个地方撞下,震荡沿着金纹散开,抱住了阵心的位置。

镜伥潮猛地炸起。

铺天盖地的影手、笑脸挤在一起。所有镜子中同时更快地伸出手来,朝阵心抓去!

挽戈站着没动,刀鞘横劈,撞退了扑过来的一些美人手,剩下的被阵心的金纹打散了。

她余光看见谢危行已经抬步走进阵中。

谢危行步伐相当懒散,但每一步踏下去,屋子里就有数块镜子咔哒浮起裂纹,然后砰然炸碎,彻底暗淡下去。

不过几十息之间,整屋的镜子居然已经被阵破碎得差不多了。

素心被逼到了最后一面镜子前。她还端着笑,只是眼角在抖。

“该收工了,”谢危行五指一收,将挂满了铜钱的黑绳重新缠在左手腕上,懒洋洋看向素心,“你哭吧,还是我动手?”

诡境里,无论人鬼都要遵守规矩,哪怕境主也要守自己的约。

——谢危行这分明是让素心选一个死法。

素心仍端着笑:“笑比哭好看。”

谢危行却好像想了什么乐子,她抬手一弹,铜钱砰地击中素心身边的镜子。

那镜光忽然活了,像水面一样,映出了一幕的影子。

镜子中,火光压的很低,沸腾的灯油流淌了下来。一个红裳的女子仰面在地上,唇竟然被金线一阵一阵缝住,缝出了一个诡异又端庄的笑。

那分明是红绡。

镜子中红绡的唇上,透过金线的,不知道是胭脂还是血。她被缝死了笑,可是眼角却流下艳红的泪,不知道是蜡泪还是血泪。

素心也看见了镜影中的红绡。

她的笑一下子就收紧了,指尖死死掐出了血。

“看谁的手在抖,”谢危行道,“你不是不哭吗。”

素心猛然一抬手,残存的影子骤然窜起来,直直刺向谢危行。

挽戈刀背一横,挡碎了影子,影子坠地破碎。

“红绡死的时候,你没有哭,背走她的尸体的时候,你也没有哭,”挽戈突然对着素心说,“那你第四日献的真泪,是什么?”

素心不听,话音未落,又有影子直直抓向挽戈的颈项,挽戈身形一侧,刀鞘顺势将影子劈断。

谢危行叹了口气,对素心道:“你真不好玩。”

他再次挥手。镜面上一颤,画面变了。

这次是雪夜的场景,素心踉跄抱着红绡,或者说红绡的遗体。

但是被贵人的侍卫拦住了,侍卫们嘻嘻笑着,腰牌上的字清晰分明。

素心不识字,但是挽戈和谢危行都认得。

——宣王府的腰牌。

镜子中,有一人带着酒气,提着刀:“你也配坏了世子的雅兴?”

什么东西落地了。

那不是素心的泪,而是血。

落地的是她的头颅。

血色溅在镜沿,屋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哭吧,哭给你自己也行,”谢危行对素心说,“境破之后,我替你们收敛。镇异司立案,宣王府世子是吧?我记在册。”

素心这时候才抬起眼睛。她的笑好像裂开了缝。

挽戈淡淡道:“你也替她哭一次吧。”

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断裂了。

从素心的眼角开始,泪先是滑落了一颗,随机是更多。她露出哭相的时候,也像在笑。

境主违反了规矩。

——诡境破。

素心像一个影子一样,轻飘飘倒了下去,碎成了冷风,什么也没有留下。最后一面镜子彻底炸成碎片。

天光乍亮。

屋外已经是第三声钟敲完了,聚在大厅中的幸存的人,突然发现往日浮现规矩的铜镜,也出现了巨大细密的裂纹,然后碎片般滑落。

有人啊了一声,条件反射捂住嘴,却发现自己没死。

赵簿把册子一合,抬头,有些茫然:“……境破了?”

风从窗户上灌进来,这是真实的风。那些一直抿着笑的人,终于可以放下,有人先是发呆,然后下一瞬哗地跪下。

哭声和笑声从四面八方冒出来。这次没有镜伥伸出手了。

挽戈冲谢危行道:“走吧。”

二人回到大厅时。大厅里卢百户还双腿发软,靠在柱子上。

他想找话开脱,抬眼却撞上谢危行似笑非笑的目光,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谢危行:“出境之后,自己去监察署,别让本座派人请你。”

卢百户脸色惨白,颤抖着声音:“……是。”

过了一刻,外头镇异司与府衙的人马,才趟着雪水赶到。赵簿捧着册子上上下下跑,替幸存的人报名,清点尸首。

萧二郎被小厮和萧府侍卫抬着,脸上新换的布,仍然渗出暗红。

他眼底分明是恨,但不敢看挽戈,只梗着脖子:“你,你毁了我的脸……给我记着……回了萧家,我第一个请家法,把你赶走!等着,我让你在京里活不下去!”

萧二郎被小厮扶着往外挪。萧府赶来的总管低声说了几句“府里都备了名医”“祖母也担心”,他才被再三请上轿子。

挽戈站在廊下的影子里,冰凉的指尖从暗袋里摸出了萧二郎的那半块玉佩,抛还给萧二郎。

她冷冷道:“母亲命我来帮你。你已经活着出来了——自此,我与萧家两清了。”

萧二郎呼吸一滞,张口就要骂什么,但被总管拦下,什么也没说。

总管眼神一转,拱手做了个揖,匆匆也随着去了,车马离开,雪泥里只留下黑痕。

挽戈回头,这时才看见谢危行叼着一丝玩味的笑,从廊柱的影子里出来。

他显然也听见了方才萧二郎和挽戈的对话。

挽戈想了想,什么也没解释。

谢危行却似笑非笑瞧了她一眼:“小疯子——你和萧府,真两清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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