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婢

晋朝当朝皇帝姓赵,单名一个广字。赵广十七年前登基,定年号永光,称晋安帝。

做皇子的时候,赵广并不受皇帝信重,在朝堂上一直是个可有可无的边缘角色。

不料二十年前,北狄犯边。

鲜卑族来势汹汹,当时的皇帝、赵广的父亲晋明帝赵坚亲率众皇子御驾亲征。那一战胜得极为惨烈,参战的众位皇子,只有赵广一人活了下来,晋明帝也因伤势过重,回京后不到两年就驾崩了。

而后赵广登基。

赵广刚登基的时候,晋朝还没有完全从大战中恢复过来,因此他选择了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在处理朝政上也广纳谏言,颁布了许多泽被后世的重要旨意,一时间,晋安帝的美名传遍大江南北,士子皆称他是中兴之主。

可是,随着国家逐渐富庶平定,年岁渐长的晋安帝变得越来越多疑,他乐此不疲地在朝中扶持多方势力相互攻讦,而他独坐高台,如训狗般看着下方的臣子。

即便是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皇后嫡出的太子,他也时常斥责打压,即使皇后母家与国有功,他在夺其势力时也毫不手软。

-

屋外太监声音未落,晋安帝便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

屋内众人忙俯首行礼。

晋安帝脚步不停,他亲自去扶了皇后起身,二人一同坐到主位。晋安帝看向阶下:“都平身吧。”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孙渺渺,亲昵地拍了拍皇后的手问道:“这是你宫里新来的宫女?”

皇后保持着一国之母的样子,仪态表情挑不出一点错来:“陛下说笑了,这是嘉贵妃的娘家侄女,送过来给昭昭做丫鬟的。”

晋安帝这才仔细打量她:“瞧着也太瘦弱了些,不像是个能伺候好人的。不如进宫来,做个美人如何。”

皇后笑容不减:“能被陛下看上,是她的福气。”说着便唤孙渺渺过来:“孙美人,还不过来拜见陛下。”

可方才还柔弱无骨试图攀附太子的孙渺渺,这会却从衣袖里取出一把匕首,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她扯散一缕头发,用匕首划断,随后把匕首和断发举过头顶,恭敬叩首:

“陛下厚爱,民女本不该辞,但民女不敢惹姑姑嘉贵妃不快。还请陛下收回成命,民女愿落发为尼,青灯古佛,祈求我大晋国运昌盛,绵延万年。”

晋安帝原本只是见孙渺渺好颜色,随口一说,此刻见她进退有度、不卑不亢,却是对她真正产生了几分兴趣。晋安帝近日颇有兴致,倒也愿意陪她玩一些欲拒还迎的把戏。

他看着下方跪伏着的女子,语气听起来意兴阑珊:“朕又不是洪水猛兽。你是嘉贵妃的侄女,出家的话莫要再提,既然不愿入宫,便去太子妃身边做个贴身丫鬟吧。”

“谢陛下。”孙渺渺再行大礼,垂首出去了。

她身后,晋安帝看着孙渺渺的背影,露出了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皇后没有忽略晋安帝的表情,她看了一眼孙渺渺,又看着谢守初,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

晋安帝收回目光,看着长身玉立的赵长钧,语气里带了些为人父的慈爱:“吾儿大婚,近来可好?”

即便在朝堂上多被斥责,此刻面对父皇难得的温情,赵长钧还是一脸温顺:“回父皇,一切都好。”

说罢,赵长钧与谢守初一起,向晋安帝与皇后行大礼、奉茶。

礼毕,皇帝没有多留,他起身朝外走:“瑾韶,随我来御书房。”

“昭昭,你陪母后说说话,我去去就来。”

赵长钧与母后妻子道别,上了跟在御辇后的马车。

-

送走了皇帝与太子,皇后又提起了孙渺渺:“昭昭可是有话要问她?”

谢守初亲亲热热地挽着皇后的胳膊,一边偷吃桌上的葡萄一边悄声道:“那姑娘看起来不像是个攀援附会之辈,儿臣方才见她手腕有多处伤口,又看她一瞧见嘉贵妃手腕上的镯子便泄了骨气,想来她也许是被嘉贵妃拿住了什么把柄,便想着或许可以从她入手,打探出一些消息来。”

皇后亲昵地点了点谢守初的鼻尖:“自你小时候本宫便知道,谢家昭昭最是个聪慧细心的姑娘。”

谢守初闻言缠着皇后撒娇:“母后~~”

皇后笑得欣慰:“有你在瑾韶身边,我便能安心不少。”

言罢,她派人把孙渺渺带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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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孙渺渺进了殿,谢守初已经恢复了人前端庄守礼的模样,说话间流露出一二分太子妃的威严:“你且将你知道的细细说来,不可隐瞒。”

孙渺渺方才被带下去换了身衣裳。

此刻,换掉那件若隐若现的广袖留仙裙,看着倒是个知书达理的闺秀模样。她跪在地上,毫无隐瞒地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原来,她虽然名义是嘉贵妃哥哥的女儿,但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养马女,嘉贵妃哥哥楚穆一夜醉酒有了她。自她出生便不被全家所喜,吃穿用度连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都不如,还时常受到家中兄弟姊妹的欺凌。平日里,挨打罚跪都是轻的,高门深宅里,有无数让下人求死不得的磋磨办法。

但她偏偏生得极为标致,面容昳丽、清眸流盼,更得了一身冰肌玉骨。

可容貌于她,犹如稚子抱金于闹市。就在她差点因为容貌过人被家中子弟凌辱时,回家省亲的嘉贵妃看到了她,把她送去扬州专门培养瘦马的地方,学了一身勾栏功夫。这次进京,便是专程来为誉王殿下作铺路石的。若是能进东宫最好,进不了,便要被送往朝中各位大人府上,用身体为誉王铺就一条通往至尊之位的道路。

“你没想过反抗吗?”谢守初有些怜悯。

“怎么没想过。” 孙渺渺苦笑一声:“可是我小娘的卖身契在他们手里。我还有个弟弟,今年才十岁。嘉贵妃说,若是我不愿意,便要让弟弟来,京中许多大人,府里也都养着娈童。”

孙渺渺跪得笔直,面露绝望:“小娘年纪大了,我不想让她这般年纪还要日日被夫人羞辱。嘉贵妃答应我,只要我按她说的做,她就做主让我小娘和弟弟住到庄子上去,不必日日在府里被人磋磨。”

“可是,我小娘死了。”

“他们甚至不愿意编一个理由来骗我。”

孙渺渺明明笑着,但她眼角却落下两行泪来:“小娘一死,他们就要把弟弟赶出家门去。”

“嘉贵妃,又是嘉贵妃!”孙渺渺咬牙切齿,“她把我弟弟送到了永州刺史府上,给誉王殿下换来了一座铁矿。可是不出三日,我弟弟就死在了永州。”

“民女别无所求,只求能手刃仇人,为母为弟报仇。”

孙渺渺双手交叠,一连磕了数个响头,直到力竭,才跪伏在地上,呜呜哭出了声。

-

皇后沉默了许久,看了眼旁边欲言又止的谢守初,终于开口道:

“既如此,你便跟着太子妃回去,先做个丫鬟吧。”

“日后若有用你之处,本宫自会派人告知于你。”

言罢,皇后揉了揉眉心,面露疲倦:“本宫乏了,你们自行退下吧。”

-

出了坤宁宫,孙渺渺亦步亦趋地跟在谢守初身后,行至无人处,孙渺渺朝着谢守初福了一礼:“多谢太子妃娘娘。”

“不必谢我,你该谢你自己。”

谢守初看着被宫墙分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你弟弟的遗物,估摸着这几日就要到了。等为他操办了后事,你就再没有机会看看宫外的天空了。”

“民女求之不得。”

孙渺渺望向嘉贵妃所住的长乐宫方向,眼睛里是遮掩不住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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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守初带着孙渺渺回到马车上。

刚一上车,已经等了许久的太子殿下险些又要炸毛了,他指着孙渺渺,满脸的不可置信:“昭昭!你怎么把她领回来了?”

赵长钧挥了挥袖子,面露嫌弃:“下去下去,别脏了我的马车。”

孙渺渺倒是没有争辩,乖顺地下去了。

谢守初看着赵长钧满腹委屈又不敢发作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她放松身体靠在赵长钧怀里,给他讲了孙渺渺的身世。马车快行至东宫的时候,谢守初攀着赵长钧的肩膀,悄声道:“我打算把她送进宫。”

赵长钧险些要惊掉下巴,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马车外:“她和我们一般年纪吧?去给父皇做妃子?”

谢守初摇了摇头:“不是去做妃子,是去报仇。”

马车行进中有些许摇晃,透过帘子,隐约能看到走在旁边的孙渺渺。谢守初看着她的身影,面露一丝不忍,但她很快收敛起了情绪:“有她在宫里牵制嘉贵妃,母后也能清净不少。”

赵长钧犹豫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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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与孙渺渺弟弟遗物一起到来的,还有先前赵长钧专程派人去陇西求的姜大师的画。

画一到,赵长钧就迫不及待地派人去请了谢守初来一同欣赏:“昭昭,看看,这是姜大师专门为父皇寿辰作的画。”

仔细看了看画,谢守初赞叹道:“姜大师真乃国手。仔细看来,这画里每只蝙蝠都形态各异却又十分和谐。至于这松树,”

谢守初迟疑了一会,略有些不确定:“若是我没看错,这应该是仿着御花园最老的那棵松树画的?”

赵长钧揽着谢守初,一脸的得意洋洋:“自然。我专程请了宫廷画师绘了这棵松树。姜大师作画时,便请他参照着画师所绘松树,作了这幅《万福来朝》图。”(*)

“父皇一定会喜欢你的贺礼。”谢守初又端详了会,突然冒出个念头:

“瑾韶,你想不想让你的贺礼更精彩些?”

*关于文中提到的《万福来朝》图,现实来源是故宫博物院藏《万福来朝》轴。

这幅画是清朝陈枚恭祝雍正皇帝生日之作。绢本设色,纵139.7厘米,横64厘米。署款:“万福来朝。雍正四年十月三十日,臣陈枚恭画。”

古时候的皇帝真好啊,生日还有人专门给画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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