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暑意渐消。
南蘅博物馆的桂花树上挂满了黄澄澄的小花丛,馥郁的香气钻进古画修复室里,几乎要盖过那一缕浅淡墨香。
姜逾伏在长案前,雪后松枝似的指腹轻轻压在纸面上,缓慢地搓揉,一点点揭去古画画芯上的命纸。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紧盯着裂口,专注到连身边什么时候站了个人都不知道。
这倒是怪不得她。
来人因不忍心破坏眼前这赏心悦目的画面,进来时脚步放得很轻。
文物修复工作枯燥又乏味,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不是寻常人能忍受得了的。
这些年博物馆里来来去去很多人,当初那批优秀毕业生里,只有清清瘦瘦最不被看好的姜逾留了下来。
在这张椅子上,一坐就是六年。
直到最后一片命纸从画芯上剥离,胡钰婧轻声赞叹:“做的不错。”
姜逾直起身子,古绢般细致丝滑的乌发被勾至耳后,露出挺翘的鼻,粉白的唇,还有颈侧那颗宛若瓷瓶泣血的小痣。
清隽漂亮的眉眼微弯:“婧姐,有事找我?”
语速轻缓,声线清透,尾音夹着点软柔的甜,是很温柔干净的嗓音,跟她这个人的气质极为相符,温软小白兔似的。
胡钰婧作为文物修复团队的主任,工作时向来一丝不苟,且不苟言笑,但面对姜逾总会比其他人和颜悦色几分。
“明年年初电视台那边打算来拍部纪录片,馆里商议了一下,综合各项因素,觉得你这组拍第一集最合适,想问问你的意愿。”
说完,还补了句:“不愿意也没关系,本职工作最重要。”
听到这话,姜逾就知道拍纪录片的事恐怕不简单,既要配合媒体拍摄、宣传等一应事务,还要平衡日常工作,维护好博物馆的专业形象。
琐碎又麻烦。
如果她推掉,胡钰婧一定会安排其他人替代,难免又会被人说她偏心自己。
姜逾是胡钰婧一手带出来的,六年来没少被她护着,不忍心她被人诟病,便一口答应下来:“不用,婧姐,我这边没问题。”
胡钰婧看出姜逾的心思,“别勉强自己。”
姜逾莞尔道:“怎么会,可以上电视呢,我爸妈看见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
胡钰婧被她逗笑,便没再劝。
谈完公事,姜逾准备去接点水,继续下一步的修补工作。
胡钰婧却拉住她,笑骂道:“也不看看都几点了,先吃饭去。”
姜逾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笑得十分端庄乖巧,“好,我整理一下就去。”
“你可别敷衍我。”胡钰婧看着她嫩得可以掐出水来的脸蛋,笑里多了几分对“女儿”似的宠溺,“一会儿要是没在食堂看见你,我就让小刘把食堂的剩菜都打包上来给你,吃不完不许干活。”
姜逾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太过投入,总是不按时吃饭。
年纪轻轻的还行,再过几年非得胃病不可。
姜逾笑着温声应了下来。
送胡钰婧离开修复室,姜逾拿出手机记录修复重点,写完后习惯性地打开微信,目光落在置顶头像上——一只坐在椅子上看报纸的猫。
老气横秋的,跟头像的主人完全不搭。
对话框里的内容还停留在三年前,个性签名依旧没有变化。
朋友圈最近一条是两周前。
是头像主人新开的那间名为Harsh的女士酒吧的宣传海报。
姜逾退出朋友圈界面,将对话框里寥寥几句对话认真地看了一遍,正要放下手机,却在更新提醒里看到一个眼熟的头像。
指尖比大脑先一步完成指令,一张怼脸自拍跃入眼帘。
典型的御姐长相,笑时露出八颗牙,漂亮得十分耀眼,是姜逾的高中同学。
才不过一分钟,底下已经齐刷刷点了两排赞。
然而这张魅力四射的自拍,并没有引起姜逾的注意。
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御姐身后那张精致的镂空铁艺餐桌上,准确的来说,是停在桌上握着奶茶杯的那只手上。
不同于大多数人的白皙透亮。
照片里的手是健康的浅蜜色,指节根根修长,没做美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无名指指根位置,缀着两颗因肤色而不太明显的茶色小痣。
在看见这两枚茶痣时,脑海中倏然浮现出高中那年盛夏,在教学楼的台阶上紧紧拉住她的那只手。
好一会儿,姜逾才扯回思绪,低眸看了眼文案。
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晚上会有神秘调酒师去Harsh坐镇哦。】
……
博物馆的工作朝九晚五,如无紧急任务,不论是上班还是下班都准时准点。
姜逾却觉得,余下的四个多小时无比漫长。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她特意回家洗澡换了身衣服。
黑色机车皮衣外套,内搭同色蕾丝短裙,再配上六厘米底的马丁靴。
平日素净的脸上化着美式微醺妆,色调偏浓,眼尾熏红略微上挑,整个人摇身一变,从温柔小白兔变成了甜酷小野兔。
酒吧晚上八点营业。
姜逾家离得有点远,为了避免碰上晚高峰堵在半路,她骑着自己心爱的电动车去了酒吧。
停车的时候,酒吧门口已经陆陆续续进去不少人。
她跟着前面的顾客一起推门进去,穿过一段混沌粗粝的沙丘隧道,走进酒吧内部,即便是对酒吧有着深沉刻板印象的人,也不禁眼前一亮。
独树一帜的废土风装潢,显得极有格调,让人感觉像是走进了另一个时空。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暴晒过的沙土气息,夹杂着浓烈独特的酒味。
舞台上的乐声并不吵闹,是随性慵懒的爵士,各种各样的女顾客坐在卡座里跟人聊天,保持着适当的音量,时不时传来几声轻笑,安静又放松。
唯一显得有些嘈杂的地方,就是斜对角的吧台。
Harsh之所以在短短两周的试营业期内闻名南蘅,不仅仅是因为它是一家纯女酒吧,风格别致易出片,酒水好喝品味足。
更是因为,老板是位极具有个性的大美人。
平时不轻易露面,偶尔朋友聚会,才会来客串一次调酒师。
兴许是徐姿懿那条朋友圈的缘故,今晚来酒吧的人明显比前两周多出两三倍,才刚过八点,六米长的L型吧台前就已挤满了人。
毫不夸张地说。
如果此刻有只蚂蚁不小心路过,下一秒一定会被挤压摩擦,变成一枚被用力抛光过的黑色金属亮片。
姜逾迟疑一瞬,扫视一圈,朝吧台对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走去。
虽说是角落,视野却极好。
从这边望过去,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时不时会剥离出一道高挑的身影。
大地色修身吊带背心,高腰大皮扣工装裤,一头浓密微卷的黑发垂在微微凹陷的腰侧,伴随着她摇晃雪克壶的动作轻轻荡漾。
浓眉厌世脸,褐色瞳仁,神色淡漠,与众不同的浅蜜色肌肤为她平添几分野性。
当这抹极具攻击性的的野性,跟她身上生人勿近的清冷相遇,擦撞出一种极致惊艳的反差。
只一眼,便叫人挪不开眼。
于是。
当对方漫不经心扫过来,视线相对的一刹那。
姜逾呼吸一滞,心跳失序。
然而,不过一秒,对方就收回视线,拿起一旁的吧匙,继续漫不经心地搅动着玻璃酒杯里的长冰块。
仿佛这一眼,不过是姜逾的错觉。
就像是过去十年每个午夜梦回里,浮现于脑海中的那一场场虚无缥缈的妄想。
搭在膝上紧绷的手指渐渐松开。
等做好足够的心理建设,姜逾准备去吧台点一杯酒,刚站起身,就被一只爬满文身的手臂拦住。
“嗨,可以请你喝杯酒吗?”
姜逾没想到她这么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也有人过来搭讪,等看清眼前“更不好惹”的女人,她说话声音不自觉放轻。
“抱歉,我在等朋友。”
轻软的嗓音划过耳廓,女人肉眼可见的一怔,似是没想到对方看起来挺酷的,说起话来这么温柔,忍不住笑了声,“第一次来酒吧玩儿?”
姜逾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好装的,反正装也装不像,索性点头承认。
女人笑道:“行,那不打扰你了,祝你玩得开心。”
两人互相点了点头,女人潇洒离去。
姜逾见对方这么轻易就走了,也没做出任何纠缠的举动,不禁松出一口气。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家长老师甚至是领导眼里的乖孩子,从不进入网吧酒吧等一切跟“吧”字有关的场所。
不是不渴望,只是不想让关心她的人失望。
高中时她也憧憬当次坏小孩,偷偷跟闺蜜一起去酒吧喝酒,然而刚走进大门,就有好似成千上万只雄性蜘蛛的眼睛黏在她们身上,吓得她俩立马从酒吧门口逃了出来。
于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叛逆,在短短一分钟内宣告失败。
第二天她们在体育课上大为吐槽,酒吧真乱,要是世界上有只允许女生进入的酒吧就好了。
说完又觉得好像有点丢脸,于是还大放厥词:
等这样的酒吧真的开起来,她们一定要去喝个烂醉如泥!
可惜直到高中毕业,这样的酒吧都没有出现,后来,她们就逐渐失去了这种心情。
直到今天,暗恋的人,开了一间这样的酒吧。
虽然是个巧合,但也让姜逾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一定是个大好人,所以才会被神仙奶奶眷顾。
然而,或许是万事万物讲究平衡的缘故。
一旦人开始觉得自己十分幸运,接下来一定会遭遇不幸。
直到送走第三位要请她喝酒的女人,姜逾疑似快要失去所有的礼貌和耐心。
她撑起疲惫的目光扫向吧台,见聚集在吧台的人越来越多,已然瞧不见那道身影,心底好似空了一下。
她倏地起身走出卡座,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迎面一个女孩拦住了她。
“可以交个朋友吗?”
“……”
“我观察你很久了,你来酒吧半天,我没见你拿出过手机,等人这种借口对我可没用哦。”
女孩一身吊带皮裤,下唇镶着一颗金属质地的唇钉,脸上画着烟熏妆,气质颓丧。
看着年纪不大,说起话来高调老练,不允许姜逾说出任何拒绝的话,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显然,唇钉女孩有丰富的搭讪经验。
然而,姜逾有更丰富的被搭讪经验。
“抱歉,我只是来喝酒的,并不想交朋友。”她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语气却疏离冷淡。
“那还真是巧了。”女孩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嬉皮笑脸地往姜逾身前靠了靠,露出小吊带下的风景,“我也不是来交朋友的。”
“姐姐,做我一晚上女朋友好不好?”
姜逾略微蹙了下眉,同时不动声色后退一小步,拉开跟对方之间的距离。
酒吧的灯光不算明亮,特别有氛围感。
在灯线的照射下,姜逾的眼睛愈发黑黢黢的,看向女孩的目光没有什么情绪。
短暂两秒后,温柔的声线透出点书卷气的笑音。
“不好。”
“情商太低的人,在床上会很无趣。”
闻言,女孩的表情瞬间皲裂。
似乎,还想骂人。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爆出一连串的脏字,一截浅蜜色的手臂忽然出现,不偏不倚越过两人之间,将一杯冰蓝色冒着寒气的酒放在台桌上。
一道低冷熟悉的嗓音贴着耳骨,擦进姜逾的鼓膜里。
“引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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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微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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