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声在对峙中渐渐隐去,马车安静得只能听见林霰因为冷而颤抖的呼吸声。
“多谢将军出手相救。”
霍松声玩味地看着林霰:“你认为我在救你?”
林霰**的,本就羸弱的身子骨在大雨侵袭下简直不堪一击。他剥掉湿透的外衣,用身旁的披风将自己裹了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是。”
“先生果然会说好话。”
霍松声说着,还是没忍住伸了手,把林霰挂在脸上的湿发拔到脑后,那斯斯文文的一张脸就这么敞露出来。
“先生,还疼么?”
林霰的右手无力的搭在腿上,闻言他抚了抚:“不疼。”
霍松声捡起林霰掉在桌上的帕子擦手,闻到帕子上一股似有若无的冷香。那香味特别,霍松声没在别处闻过,只觉清泠泠的,像是旷野中随风而过的雪霰。
林霰靠坐在角落里,面对霍松声没有畏惧,也没有忌惮,他似乎疲惫更多一些。
霍松声揉了揉手中柔软的绸布,把手绢往湿乎乎的怀里一塞:“洗干净了还你。”
林霰倦怠地合上眼睛:“一条帕子而已,将军不必还了。”
霍松声瞥着人,心中冷笑,林霰做秉笔先生的第一年,正逢太后八十大寿,为讨太后欢心,大历上下林林总总修建的佛堂庙宇少说有上百间,独独都津这座入了太后的眼。太后不仅亲历都津,还赴了林霰在都津设的宴,亲自接见了他。那夜过后,“林霰”这个名字传遍整个大历。
太后回宫后不久,林霰那两本为皇上歌功颂德的大作相继问世,再次将林霰推向人前。文人才子自有一番气节,最不喜林霰这种趋炎附势之徒,可若要探究,林霰所著文章确实可见其才情功底高于常人,故而世人对他褒贬不一,也因此让林霰成为百姓饭后谈资,就连城中说书人都爱编排他的故事。直到最近,那些戏文不知怎得说变了味,将林霰和皇上流落民间的皇子绑在了一起。
一时间流言纷纷,半真半假的故事听多了,信的人自然也就多了,偏巧这个时候皇帝下令诏林霰入宫,赫然将传言推至高峰。
当今圣上年近六十,至今未立太子,长陵城中大公主和宸王双足鼎立,两方势力交锋斗得你死我活,这紧迫形势之下突然出现的“皇子”林霰,无疑是夺嫡路上最惹眼的绊脚石,大公主和宸王那样身份的人如何能容忍?这遂州城外出现的聆语楼杀手和宸王府亲卫就是最好的证明。
霍松声看林霰可疑,敲打试探一番,发现他丁点武功不会,嘴巴倒是硬,要么不说话,要么撒谎打太极。霍松声皇城里长大,什么人没见过,林霰入宫之路走的太过声势浩大,更像是刻意为之,绝非是趋炎附势的病秧子那么简单。霍松声原本也起了杀心,临了改变了主意,林霰这变数兴许对他有用。
外面安静下来,聆语楼陆续撤离山顶。
霍松声推开车门,宸王身边第一侍卫百里航见到他便跪了下来,尊敬道:“小侯爷。”
霍松声是南林老侯爷的独子,他的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爷爷是前朝首辅,凭着与皇室这层关系,皇上不得不对他再三忍让。若非执意从军去往漠北,走的应当是他爷爷的老路,科举入仕,进翰林,入内阁,前途无量。
百里航称霍松声一声“小侯爷”,实则看轻了他。昔日靖北军主帅戚时靖,一品大将军,地位与内阁首辅平齐。霍松声接了戚时靖的班,却没能得到皇上承认,除了军中,甚少有人称他为“将军”。
霍松声摸准了百里航是奉宸王之命前来诛杀林霰的,要不是他恰巧出现,百里航只怕早已跟聆语楼联手。
霍松声应了声,居高临下看着百里航:“你怎么在这儿?你家主子呢?”
“属下替王爷南下办差,途径此地,听见打斗声前来查看,正巧遇上小侯爷。”
这等托词是把霍松声当傻子,他扯起嘴角笑了一笑,说道:“敢情你们是来救我的?”
“属下不敢。”百里航不愧是宸王最宠信的手下,丝毫不畏惧霍松声的身份,更不理会他话中的讽刺,“小侯爷出现在此地……是要回长陵?”
霍松声视线变冷:“怎么,我去哪儿要向你汇报么?”
百里航当即叩首:“属下不敢,小侯爷恕罪。”
霍松声踏着湿泞的泥水上前一步,常年握剑杀敌的手极有分量,他捏了捏百里航的肩膀,威压满满:“我没你家主子那么好的脾气,你就在这跪到雨停。”
百里航只得遵命,当着一众亲卫的面丢了脸,但碍于霍松声的身份又无法发作,脸色青白相接很是难看。
春信和那年轻人解决完杀手追上来,年轻人一脸肃杀,眼里压根没有别人,直直冲上车:“先生!”
林霰声音有些虚弱,摆手说:“我没事,霍将军救了我。”
霍松声抱着胳膊靠过来,倚着马车,上下扫了那年轻人一眼。
这人的身手与聆语楼一字辈杀手不相上下,一个病秧子身边跟了这么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实属罕见。
林霰介绍说:“这是家仆一言,一言,见过霍将军。”
一言虽然面冷,但对林霰唯命是从,显然也很知趣,他抱拳道:“谢将军救命之恩。”
霍松声手向后抚了把脖子,笑道:“你这小兄弟和聆语楼高阶杀手平辈,真巧,都是一字辈。”
林霰不理这话,一言打量林霰的脸色,摸了摸他的衣服,发现布料是湿的:“先生,要紧吗?”
一言照顾林霰很是周到,立刻在包裹里寻找一套干爽的衣裳,要给林霰换上。
林霰说“不碍事”,断断续续咳了一阵,嗓子都哑了,缓了半天才看向霍松声,开口道:“外面雨大,既然要同路,将军先上车来吧。”
一言替林霰解了披风,那瘦弱的身形又露了出来。
霍松声眼底映着一片精致的锁骨,他方才没轻没重将林霰按在窗沿上,横起的木头在对方锁骨上留下了一道痕。
“一身血腥气为免冲撞先生,还是不了。”
霍松声收回视线,说完便翻身上马,等一言驾起马车,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春信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将军,聆语楼和百里航同时出手,此人是被皇上亲诏入宫的林霰?”
霍松声应了声,隔着雨幕注视着前方马车。
春信皱起眉:“将军,你救了他无异于公然与皇室作对。要我说,我们不如……”
言语间杀意满满,霍松声收回视线,徐徐道:“不急,皇室看我霍家不顺眼不是一朝一夕,林霰能得皇帝青眼,手段非同一般,或许能帮我们成事。”
春信瞬间明白:“将军是想……”
“看看吧。”霍松声重新带起斗笠,将面容遮去大半,“朝中局势不明,这水自然越浑越好。”
·
一日后,遂州。
霍松声在城中找了家客栈落脚,他浑身脏污忍到极致,刚住下便提着木桶去澡堂子好好洗了个澡。
他在漠北打粗惯了,边走边用布巾囫囵擦着头发。
林霰看上去状况不太好,一言给他找大夫去了,霍松声洗完出来刚巧碰上一言送大夫离开,便站在门口问了一句:“你家先生怎么样?”
一言不想多说的样子:“还好,牢将军挂心。”
他不说,霍松声也不多问,点点头走了。
俩人房间连着,霍松声披上外衣,坐在桌边喝茶,一会儿功夫听隔壁传来压不住的咳嗽。
不过是淋了点雨就咳得如此凶猛,身子骨确实差得离谱。
正想着,春信回来了,神色匆匆,有话要说的样子。
霍松声放下杯子:“怎么了?”
春信跟进来把门关上,隔墙有耳似的,他压低了声音说:“方才在市集,有人塞给我一张字条。”
春信摊开手,一张皱巴巴的字条窝在手心。
霍松声展开字条,上面写着:“今夜,羽花楼。”
“是樊熹。”霍松声说,“约我今夜见面。”
春信从霍松声手里拿过纸条:“樊熹这么快就到遂州了?”
“为了阿姐的事,樊熹屡次顶撞大公主和朝臣,在皇帝那儿也没捞到好脸。”霍松声深吸一口气,“还好只是回遣,没有连累他丢了官职。”
“大公主这次是铁了心要将浸月公主送出宫去。”
霍松声摇了摇头:“若无皇上首肯,安邈再闹也无济于事,她不过是替皇帝做了恶人。”
“浸月公主曾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他当真如此无情?”
“你也说了,是曾经。”霍松声摇着头笑了,笑容里满是嘲讽,“这些年皇帝用和亲安抚回讫,公主郡主送出去一堆,眼下适龄尚未婚配的公主就剩大公主一个,可她风头正盛,这些年替皇帝唱红脸,皇帝离不开这个出头鸟。”
“即便浸月公主势不如前,可毕竟还有南林侯府这层关系在。”
霍松声笑意更深:“南林侯府……皇上若非顾忌南林侯府,只怕浸月公主和亲的消息早就传遍漠北。可你想过么,这种忌惮本身就是一个威胁。皇上之所以留我到现在,不是因为我母亲是他妹妹,也不是看在我爹的面上,不过是眼下宫中无人,除了我,没人可以替他镇住漠北的狼。但我若是利用这一点要求他收回成命,明日溯望原上定会再掀血雨。”
春信一拳砸在桌上,多年积压在胸口的不平与愤怒倾向爆发,他恨道:“难道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霍松声下意识朝对面的墙上瞥了一眼。
春信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
霍松声没说什么,嘱咐春信:“我晚上去见樊熹,你帮我盯着林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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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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