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秋露深重,寺庙里的晨钟响彻山谷。

霍松声扛着林霰一路上了荒山,来到阁王寺,雨越下越大,守门的和尚见他二人衣衫尽湿,忙为他们找来干爽衣物。

寺中清寒,林霰的咳嗽一直没有断,僧衣宽大,穿在他身上更显空荡。

霍松声看了林霰一会,转身去厨房找师傅煮一些驱寒暖身的姜茶。

茶水沸得很快,霍松声等茶煮好,端了一碗放在林霰面前:“让你先走,你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林霰正在系那松垮的腰带,他面色不佳,神情疲惫,闻言抬起头,强打起精神:“将军怎么也没走?”

当时霍松声主动暴露为林霰争取时间,以霍松声的功夫,想要甩脱雪里红等人的追击易如反掌,可没走出多远他便调转方向回去,是不放心林霰。

霍松声被他问的一噎:“我……”

林霰太瘦了,腰带系不系都一样,他尝试了一下发现系不牢,于是放弃了。他将腰带抽出来,叠好放在桌上,接着问:“将军为什么回来救我?”

林霰缓缓掠起目光,眼底无波无痕,空茫茫的一片。越是这样的眼神,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霍松声越是心烦,他被这双眼睛摆布操纵,明知危险,明知此人该杀不该留,却还是屡次三番手下留情。

“你还欠我那么多解释,我怎么可能不问清楚就把你丢在那?”霍松声把姜茶推到林霰手边,烦躁地说,“赶紧喝了。”

林霰对气味很敏感,一些味道奇怪的东西都不喜欢,他说:“凉一点再喝吧。”

霍松声凶道:“就得趁热喝,你个病秧子还敢喝凉茶?”

林霰没有办法,只好端起碗,先捧在手中暖一暖手。

林霰的手皮包着骨头,没什么肉,怕冷的缘故,总让人觉得那指头泛着淡淡的青白色。

霍松声瞥见了,继而发现林霰手背上蹭到了一点灰。

他掏出帕子丢给林霰:“擦擦。”

林霰似乎才注意到手上的脏污,他拾起帕子擦了擦手,发觉手背越擦越脏了。

霍松声给林霰指了条路:“那边有水井,自己去洗洗。”

林霰收起帕子去洗手,不多时回到房间,见霍松声伏在案上,正在写信。

大约不是什么密信,霍松声毫不遮掩,林霰扫一眼便能看到纸上内容,他也确实无比坦荡地看了一眼:“将军要给樊大人传信?”

“嗯,我担心章有良和杜隐丞会对他不利。”霍松声头也不抬,“樊熹自入翰林开始便拜于章有良名下,十多年的师生情谊,竟比纸张还轻薄易碎。”

林霰重端起姜茶抿了一口:“朝野之上,父子君臣皆是权力工具,原本就没有情谊可言。”

“先生此言差矣。”霍松声写完,放下笔墨,轻轻在信纸上吹了吹,“朝野之上也有真情实意,先生不了解就不要妄下定论。”

林霰微微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到底是没有出口反驳。

霍松声将信装好,一声口哨唤来侯府信鸽,立即将信送了出去。

“章有良勾结杜隐丞在此山中私建地牢,如今地牢暴露,他们势必会立刻转移。”霍松声负手立在门前,“你没有第一时间离开,是在找什么?”

这座山中地牢建的隐蔽,但以章有良和杜隐丞这样的身份,想要杀人于无形太容易了,如果修建地牢仅仅只是为了掩藏失踪男女确实有些大费周章,更有可能的是他们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去保存一些不能公诸于世的秘密,这个秘密可能不止关乎踏春楼,还关乎“来年开春送往回讫的第一批货”,所以才诱得林霰孤身犯险。

霍松声确信林霰有所保留,单从他在地牢中那些带有指向性的动作就可以看出,林霰对踏春楼的了解,比霍松声想象中要多得多,只是这人惯会装傻充愣,霍松声威逼利诱都不管用,实在令人头痛。

林霰喝了姜茶,脸色有所缓和,嗓音也清润不少:“如果说我是在找春日宴的配方,将军信吗。”

霍松声状似慵懒地靠在门上,鹰隼般的眼睛却十足侵略地盯着林霰:“你先告诉我,春日宴究竟是什么东西。”

“春/药。”林霰慢条斯理地摊开霍松声之前扔过来的帕子,垂落着眼睛,显得很温顺,“将军不是知道吗。”

霍松声斜斜勾起唇角:“普通春/药可不能控制人的行为。”

“春日宴确实不同于一般催/情药剂。”林霰把帕子四方摊好,拿着木勺,一点一点将碗里的姜丝挑出来,“它是令人沉沦欲/海的春/药不假,但更多的,它是让人丧失神智的迷/幻药。长期服用春日宴之人,意识丧失,感官丧失,形同傀儡,任人玩弄。”

春日宴的可怖之处在于,它能够剥夺一个人的思想,再灌入新的,犹如打造一个只臣服于自己的玩物。

“所以他们就逼迫每一个被拐入清欢阁的人服下春日宴,等到这些人神志丧失,然后任他们为所欲为?”

“不必刻意服用。”林霰挑姜丝的手不太明显地顿了一下,“将军也看到了,清欢阁地下三层的大厅之中……那些因为春日宴而丧失神智的人,他们流下的每一滴汗、每呼出的一口气息,都是春日宴。”

春日宴浸在地下三层的每一具傀儡的身体里,浸在他们的气息中,那里连空气都弥漫着淫/靡和堕落的滋味,让每一个来到地下三层之人在不知不觉中沉沦。警觉如霍松声,哪怕他没有服下方玉华的迷药,只要他到了地下三层,春日宴会无孔不入地侵入他每一寸皮肤和毛发,除非提前吃过解药,否则这春日苦楚都是免不了要受的。

霍松声眼前闪回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肢体和流遍全身的粘腻汗液,突然脸色难看的干呕两声。

林霰提起茶壶倒了一盏热水,缓步走过来,将水递给霍松声:“春日宴需连服月余才能彻底摧毁一个人的神智,其间若有中断,后患亦非常人所能忍受。所幸将军中毒不深,再睡一觉头便不会痛了。”

霍松声夺过杯子猛灌几口水,热水漫经肺腑,这才缓解些许不适。

林霰从前襟取出一本蓝色册子:“这是我方才在房中找到的东西,将军过目。”

霍松声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把手里杯子塞给林霰,拿走他那本册子翻看起来。

小雨渐渐大了起来,连成线的水珠顺着房檐落下,林霰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听见霍松声说:“‘春城’……这是地下春城的完整构建计划!”

几滴雨水溅在林霰的手背上,微微发凉的触感。

霍松声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飞速扫视着,极短时间先看了个大概框架,这本书里不仅记述着地下春城是如何运作、人员关系如何调配、春日宴如何使用,还详细列明了地下春城的骨干人员!

难怪杜隐丞发现暴露第一时间要回去拿这个册子,这完全是足以指证杜隐丞的罪证!

“正如将军所见,长陵城中有一座地下‘春城’。不止长陵,遂州、兖州、昆州、江南五地、北域十城,所有这些地方都建有‘飞仙楼’与‘清欢阁’。

与长陵和遂州一样,表面上,各地的‘飞仙楼’作为宴请宾客的酒楼,‘清欢阁’是汇集声色的青楼。暗地里,飞仙楼作为桥梁,联通大历各个州府,而每一座清欢阁地下都有一座完全复刻的楼阁,用作猎物的买卖和交易。”

长陵、遂州等地是大历人口最多的几座州府,同时也是最繁华的几座。而江南五城连接南方水域,北域十城更是地处大历边界,与周边各国接壤。

这样一看,地下春城的势力范围几乎辐射了大历中部、北部与南部。

林霰的神情看似漫不经心,他轻轻擦掉手背上沾染的水滴,缓缓道:“一般来说,经常行走在飞仙楼的人被称作‘猎手’。起初大多数猎手是去地下春城寻欢的客人,渐渐的,这些客人不再满足于身体上的需求,更多人想要从春城中谋取利益。而春城要经营下去,必须不断补充和更新新鲜的猎物,那些恩客一旦转为猎手,所带来的资源恰巧可以弥补春城的空虚,两方可谓是各取所需。”

册子上可以看出,随着人数扩充,地下春城的猎手们被严格分为三个等级。他们在外有得体的身份,还有一定的人脉,这些人官宦商贾居多,商人提供资金,官宦保驾护航。如方玉华是三个月前刚晋升的一级猎手,一级猎手直接向杜隐丞汇报,可以自由出入春城,像方玉华这样的一级猎手全大历共有十八人。

“‘羊’是猎物的代号,为了掩人耳目,猎手通常会用‘羊’来指代猎物,而寻找‘羊’的动作,被他们称为‘狩猎’。在飞仙楼这样的地方活动的基本上是一级猎手,从二级猎手开始便需要在城中奔走。至于三级猎手,他们是各个州府的联络人,负责运送各地的猎物,确保猎物安全送到地下春城。三级猎手是风险最大的一层,将军在船上见到的那些伪装成船员的暗卫是三级猎手的手下,听从三级猎手的指令行事。”

霍松声皱眉道:“可是有一点说不通。”

“什么?”

“地下春城暗中往大历各地的清欢阁输送猎物,这么多年没有几千也能上百,百来个年轻男女不见踪影,他们的家人亲眷就没有一点反应吗?”

林霰走上前来,就着霍松声的手翻了一页,说道:“将军请看这里,册子上说,二级猎手多往乡野村镇寻找猎物。”

生活在乡野村镇的人大多条件困苦,也没读过什么书,对危险的辨识度很低,容易上当受骗。再者,村野之地,女子不如男子值钱,即便几年杳无音讯,也只当丢了便丢了,真正上心的亲眷少之又少。

林霰说:“再就是像李暮锦这样的姑娘,她们大多自幼被父母保护得很好,没有什么分辨能力,也容易轻信他人。一级猎手会在取得她们信任后下手,先用迷药将其迷昏,再秘密转入地下春城。为防猎物中途醒来,地下春城定下一个规矩,凡是下到地下三层,猎手在进入春城前必须再给猎物下一味药,就是‘春日宴’。

地下春城的人利用‘春日宴’控制每一只猎物,迫使他们服从,等到猎物的意识完全被掌控之后,他们会被明码标价,有确定的买家。买家一旦选定猎物,少则半月,多则一年,他们会将猎物带回府上。若是猎物死了或残了,买家需要再给春城一笔钱,算作赔偿。若猎物被玩腻了,送回春城,春城首先会再替他们寻找买家,如果卖不出去,此时会给猎物们一个选择,问他们愿不愿意留下。

愿意的人会被送去楼上,接客也好,洒扫也好,终身不得离开地上青楼。而那些反骨未消,抵死不从的,便会被拉去地下三层的大厅里,给他们连服四十九日春日宴,彻底摧毁他们的神智。四十九日之后,等到猎物疯傻,再弃之街头,也不怕他们会说出地下春城的秘密。”

“好狠毒的心思。”霍松声眉头紧锁,但很快他又发现不对,若如林霰所言,猎物选择留下,终身会被清欢阁的人监视,若不肯留,更是连神智也保不全。这样缜密的安排之下,应当绝无可能有漏网之鱼,那李暮锦是怎样逃出生天,脱离地下春城的掌控的?

“那李暮锦呢?燕康不会不知道一旦放过李暮锦,地下春城这么多年经营的一切就有暴露的风险,何况若是被杜隐丞和章有良知晓此事,燕康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即便如此,他仍然放了一个神智清醒的李暮锦回去?”霍松声看向林霰,“李暮锦是你的人,难不成她是有意潜入地下春城,以身犯险搜集罪证?”

林霰在风口站得久了,身上吹得有些冷,低低咳了几声:“我没有那么不择手段,让一个女子用清白为我涉险。燕康一定是在李暮锦身上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不顾地下春城的规矩,执意放她离开。能让燕康这样的人悬崖勒马,真相未必是常人所能接受的。”

霍松声侧过身体,手搭在盘起的腿上:“所以你知道真相吗?”

林霰摇了摇头:“我遇到李暮锦的时间不长,对她的父母和燕康都没有过多了解。”

霍松声转着手上戒指,笑了笑:“你认识李暮锦时间不长,但对地下春城却了如指掌,想必费了不少心吧。”

林霰抬起眼:“将军说什么,我不过是将书上内容复述一遍罢了。”

“是吗?你敢说你不知道杜隐丞藏书之地吗?”霍松声合上那本册子,放在手里拎了拎,“这么多的内容,全部看完至少需要两三个时辰,你拿到手才多大一会儿?”

林霰没说话。

霍松声往前凑了一点:“哎,病秧子。”

林霰沉默地转向他。

“你背后还有多少人啊?”霍松声问道,“查的这么清楚,时间、人力,光靠你一个人不够吧。那天我碰到的那个人,谢什么来着,他是什么来头啊?”

林霰伸出手,抵着霍松声的脑门,轻轻把他推开了:“这些与将军无关。”

霍松声退了回去,觉得林霰的手很冰,摸在他脸上很凉。

“寻常人家就罢了,李暮锦的父亲是遂州城防司的官吏,女儿失踪了,他一定会去报官。”霍松声将话题拉了回去,“地下春城存在日久,至今未在大历听闻一点风声,想来是官府势力发挥了作用,燕康这样的角色应当大有人在。”

林霰说道:“官商相护,这么多年不露其踪,他们行事小心是一方面,上面封锁消息是另一方面。地下春城遍布整个大历,其中为了牟利而庇护罪恶的官员只怕数不胜数。”

“这本书册确实关键,但上面记录的重要人物全部用的化名。山里的暗牢已经暴露,此刻里面的人应当也转移的差不多了,等到官府搜山,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铁牢,想要指证杜隐丞和章有良还远远不够。”

“自然不够,但有了它,才能揭下地下春城的面纱,让其浮出水面。”林霰将手中茶盏伸了出去,雨水滴滴落入杯中,“滴水穿石,没有人能做到滴水不漏。”

霍松声看着林霰接水的动作,忽然心念一动:“那你呢,先生算无遗策,昨夜究竟是怎么认出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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