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还没看清,就被黑暗里的一掌给拍在脑门儿上。
空荡荡的脑子,一声嗡响。
“干嘛呢,小姑娘?学会耍流氓了?”闻启声音里有些虚,仍笑着说,“难怪今天没有蹬被子,压根没睡呢。有啥心事跟哥说说。”
“哥。”昭然瞪了他一眼,躺回到闻启怀里,“今天听他们说,老闻要走了吗?”
“嗯。”闻启下巴抵在她头顶,亲了口,“咱家太厉害了,没办法,有点事儿就需要老闻出手。”
“我舍不得老闻。”昭然鼻尖往他肩窝里蹭了蹭,“我不想他走,我们能一起去吗?”
“老闻他……”闻启声音也有些哽咽,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他去做事,我们跟着就是拖累。再说了,北庭那边听说乱的很,老闻还要分神照顾我们的话,会更累的。”
怀里的人半晌无声,但闻启感受到肩膀处有微微湿润,他脸蹭了蹭昭然,柔声道:“这不还有哥哥嘛,不信我会照顾好你?”
昭然摇了摇头。
“那就睡觉!”闻启轻笑了笑,把她揽在怀里,闭上眼睛,“明天去问问老闻,究竟什么情况。”
第二天虽然不用去山里,闻启起的还是很早,偷偷溜到隔壁院,哐当一声就把闻耀灵卧房的门给踹开。
闻耀灵昨天精神紧绷了一天,正做着美梦,流着哈喇子说好香,被这声巨响吓得弹起。
他单手抱着被子捂在胸前,一手撑在身后,满脸的疲惫与惊恐。刚睡醒的眼神还没来得及聚焦,顶着一头鸡窝,颇有些被欺侮了还摸不着姓的样子。
看清楚是自家抽条了的小山楂站在门口时,他长呼一口气,歪脑袋倒回去,“干嘛呢儿子,吓死你爹,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我就是闻家家主,”闻启转身关上门,走过去,“我就带着妹妹吃香的喝辣的。”
“我什么时候委屈过你们……”闻耀灵嗤笑一声,还没说完,闻启又慢吞吞地说:“还能去北庭,而不是你一个人去……”
“听说啦?”闻耀灵叹了口气把椭圆山楂抱上床,“相信你爹我不?”
闻启面无表情盯着他没动。
“知道为什么要我去吗?”闻耀灵一只手枕在脑后,一只手揽着闻启,“现在闻家很厉害不是,帝后也很喜欢你,但是有的人就看不惯我们。他们一两个打不过你老爹,我反手就能把他打进墙里,扣都扣不下来。我当年……”
闻启扭过头瞪他。
“好好好,我不回忆了,嘿小兔崽子,骑到你爹头上来了。”闻耀灵笑着继续说,“但是他们加起来,不光你爹我受不了,皇帝也受不住这样的势力。现在朝里在争立太子的事,我这么重要,我不能随便站位啊,所以,我得先去北庭躲躲。”
“躲的时候,没事干,顺便造福百姓,这就是你胸怀博大,武艺高超,爱民如子,善良仁义的好父亲啊。”闻耀灵嘿嘿一笑,“待会儿就走,宫里会派两个人来照顾你和昭然,你得照顾好妹妹知道吗?”
“待会儿就走?”闻启猛地转头,因为太猛,他扭着了脖子,“这么着急吗?”
闻启从小就跟着闻耀灵,还没分开这么久过,他心里一时空荡荡的,有些发酸。
还没理清自己的情绪,两行热泪就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哎,我闻耀灵的儿子不轻易掉金豆的啊。”闻耀灵坐起来,颇有些欣慰,“这些年我还以为养了个败家的白眼狼呢,没想到今天为你爹洒泪了啊。”
十岁的小孩哭起来收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流,但闻启还是控制住声音,没嚷嚷出来,他小公子的面子还是要留的。
闻耀灵对这个儿子还没机会铁汉柔情过,难得地把他抱在怀里,哼啊哼地摇来摇去。
等闻耀灵正式告别的时候,门口威然站了一排披坚执锐的将士,动作整齐,不可侵犯。闻启顿时觉得倍儿有面,也没来得及伤感。
但旁边的昭然却蔫儿蔫儿的,打不起精神,没骨头地靠在他身边。
军队拐到巷口就没了踪影,只听见甲胄碰撞铁质兵器的哐当声响。
冬日的天空一片云也没有,蓝得空旷而寂寥,闻启不知道未来自己面对的会是什么,他将身边人的小手捂紧了紧。
视线里忽然出现一大片鹅黄色,把两个孩子眺望的目光遮得严严实实。
来人身上有麦芽糖的味道,昭然咽了咽口水,抬头望她。
“你们是昭然和闻启吧?”女人灿然一笑,埋头看两人时,挤出五层下巴,“我是来照顾你们的,叫我花姨就行。”
“两小孩……”她后头传来唰唰的写字声,一个男人自言自语道,“对父亲念念不忘,站在府门口涕泗横流,势必要等到海枯石烂。”
花姨蹲下来,拍了拍还在愣神的两个人,笑着道:“别理他,花姨给你们做好吃的去,谁带我去厨房?”
昭然这才看清了后面的男人一手执笔,另一只手上摊开一个本子,咬着下唇一直在那儿写写画画。
男人又念道:“花姨哄骗小孩吃糖,企图用甜味掩饰父亲离去不可争的事实。”
“老苗……”花姨垂眸,咬牙切齿道,“不想死就来帮我干活!”
话音未落,这位花姨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两把菜刀,转身一甩,昭然几乎可以听见破风的声音。
她和闻启眼睛一个比一个瞪得大,眼看着这位老苗会被当场砍成三截。而他竟然稍微一侧身就躲过了一刀。
然后又是一个原地起跳,两把刀削过路过一条流浪狗的头皮和屁股,插在了对面的白墙上。
昭然觉得此后家门口可能不会有小狗路过了。
“当着小孩子的面,收敛一点。”老苗全程没抬头,此时终于画上一个句号,微笑着看向两人,“你们好啊,我是本朝史官,老苗。”
“昭然,”说着他闭上一支眼,拿着笔比划了一下,“不到,半根笔高。闻启……半根笔。”
……
两个小孩就像是被两个怪人打劫了一样,一言不发带回了自家府里。
花姨是宫里的厨子,做饭,尤其是糕点果子一绝,刚来这两天换着花样地做,惹得本府的厨子有些不服气,但又碍于她耍菜刀的好身手,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昭然最感兴趣的不是糕点的样式,而是她砍老苗的花样每天不重复,在昭然哀求下,每天花姨都带着她练两招。
闻启看着菜刀在院子里四处飞舞,摸了摸自己的头,转身躲在屋里。
老苗除了记些流水账废话,发现闻启不识字后,决心要教他认字,每天像个尾巴黏在闻启身后,甩都甩不掉。
也许是因为这两个人话太多,带来的新奇也多,昭然和闻启逐渐淡忘了巷口消失的那个身影,还有耳边甲胄相击的鸣响。
过年之后,大哥也常来闻府待着,陪闻启抓蛐蛐,掏鸟蛋,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过。
“闻启,昭然!”大哥怀里抱了一堆红薯,兴高采烈跨进闻府,一天来十回,侍卫都懒得拦他了,“我娘烤的红薯,带给你们尝尝。”
闻着香,四个人都被从各自的屋内勾了出来,大哥笑道:“你们这狗鼻子,一个比一个灵。今年自家种的红薯。就是我娘手艺不行,皮有点焦了,但里面贼甜。”
“好吃好吃。”老苗皮厚,不怕烫地一咬一大口,张着嘴散热说,“好久没吃烤红薯了。”
“慢点,小口吃,没人跟你抢。”花姨把昭然学老苗张得老大的下巴给摁回去,“老苗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们冷点再吃。”
“哎!”老苗忽然大叫一声,嘴巴因为闭不上,橘红色红薯喷了花姨一脸。
她右手拳头捏得作响,在要发作前,听见轻微一声抽泣,忙转过头来。闻启倔强的脸已经转开了。
这红薯太丑了,就像大哥嫌弃的那样。
他自然想起自家老爹的奇异审美,每回都不忍直视。
现在却没人笑呵呵地对他说:“你懂个屁,老子这叫喜庆。”
一辈子在军营里打打杀杀的老闻,风餐露宿,随便和暂时性简陋的日子过久了,总是想把这个家弄得要多复杂有多复杂。
像是他们会一辈子住在这里一样。
闻启这些天隐藏的心情此时瞬间像是被红薯烫开了条口子,不受控制地流露出来,一泻千里。
旁边几人一点声音没有,他知道此时如果转过身去,这张哭花了脸准能被当做藩国进贡的礼物,被挨着挨着感叹一遍。
“靠。”他把手缩进袖口,随意抹了把脸,说出口的话不可避免带着鼻音,“这红薯也太好吃了。”
一沉沉默后。
一群人在寒风里傻乐了半天。
“是啊是啊,我都感动哭了。”
“呜呜呜,太好吃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也没人欠揍地去追问他“你怎么又哭了闻启?”
在彼此的界限外面小心地呵护对方。
天快擦黑的时候,昭然和闻启把大哥送了回去,顺便难得出去逛一逛。
“闻启,”大哥随手折了根茅草,在手里编弄,“有什么事别憋着,想来找我的话,我随时在这儿。听到没有?”
“嗯……哥。”闻启喊了他一声,瞅了眼蹲在河边观察小鱼的昭然,犹豫了下,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
“你确定?”大哥有些意外,转头看了眼昭然,“那妹妹怎么办?”
“不是还有花姨和老苗嘛。”
闻启掂了掂手里一块扁平的石头,向后跨一步,半俯下身,轻轻比划了下,侧身丢进河里。
石头在河面跳了五个涟漪,于河中心垂直沉了下去。
落日和今天的红薯一个色,在河流的尽头沉下半截,却映得整条河都是鱼鳞光。
如同它的名字,太阳河,像一条盘旋在这片土地的金龙,耀耀生辉。
“然宝!”闻启一把捞起昭然,往岸边带带,“衣服都沾湿了不冷啊?走,回家了。”
“哥,我也想打水漂。”昭然把自己当成一个秤砣,扥住他。
“下回,今天天都快黑了。”闻启一手牵着昭然,另一只手挥了挥,头也没回地说,“走了啊哥!”
昭然学他的样子,嘴角也斜斜挂着半根从闻启嘴里抢来的竹心,对大哥招了招手。“走了啊姐!”
大哥看着两人的背影笑道:“诶好!”
落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一直牵着彼此。
他们朝着太阳走去,在他们年轻的身上,好像每时每刻都是朝阳。
但当跃动的星辰布在身后时,昭然忽然停住脚步。
她在街上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噩梦。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