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开门

她在北庭那个难民窟里,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的场景,可能这辈子也忘不了。

那是个崖边的山洞,洞口几株半人高的茅草干枯迎风,整个洞里的人都靠着两株干草避风保温。

那时候,她旁边的父母已经硬了,她从两人的怀里挣扎出来,却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所有人都死气沉沉靠坐在洞壁旁,一动不动,目光无神,分不清是死是活。

而她却看见无数个生魂从□□里坐起来,朝着洞口的光亮走去。

里面好像有她的父母,却没说半句再见。

这场景吓得她猛然回笼意识。小时候的记忆也是从那天开始的。之前再远的日子,她早就不记得了。

鼻尖充斥酸腥,耳边全是叹息,黑暗里待久了,稍微靠近洞口,就会感觉头晕目眩。

以前从未觉得这阳光竟这么亮。

“昭然?”闻启推她,明显感受到昭然的小身板在抖,他有些急了,“看见什么了?”

“昭然!”

他又喊了声,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想都没想,拿起昭然的小手,选了肉多的大拇指,一口咬下去。

他再抬眼的时候也愣住了。

冬天小摊贩收摊早,这种时候,街上应该只有零零落落几个不死心或者没卖完打折的小店。

但眼前场景却异常热闹,但又安静得恐怖。

全是生魂。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飘荡,一两个是本地人,还能找到回去的路,其余大部分瘦得脸颊凹陷,脱了相。

他想起前不久老闻的来信:

二启,这边的事情有些棘手,你们老爹可能得多待一会儿了,最近多在家待着,少出门,很多流民朝锦官城去了,照顾好妹妹,照顾好自己。

轰的一声,闻启将昭然拉在自己身后,一手扶着腰间的洞箫,惊恐地看着不远处城门的方向。

大哥家住在城郭,多走两步就能出城。

站在这里还能看见城墙上守卫士兵的剪影,月色里动也不动。

身下的大门像个巨兽,一会儿发出一阵巨响,安静一阵又响起来,楼上的人变得混乱起来,瞬间就站了一排。

但他们站得太远,除了这阵阵巨响,什么也听不见。

“快走!”老苗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神色比平日里正经了不少,一手拉一个就往回走。“最近开始不太平了,以后少出门,明天我去找你们大哥,让他也别来了。”

“发生什么了?”闻启问,快步小跑才能跟上他,更别提昭然,他朝昭然张开手臂,“昭然,过来,哥哥背你。”

未来几天,闻府大门就没开过。

西北夷狄大肆进攻,本来被派往北庭安抚流民的闻将军临危受命,举起了平叛大旗,但顾着一头就漏了另一头,行事有些捉襟见肘,流民就往锦官城进发了。

开始两天,上头下令紧闭城门,维持城中百姓的生活。

可不曾想城外灾民越来越多,整日哭嚎漫天,让城内人也住得不安。

于是,政令一变,大开城门,许流民在城郭安顿,发放米粥,棉被,建造临时屋舍。

眼看形势在表面上好转,宫内立储的腥风血雨像是挑准了时机,瞬间上演。

二皇子跋扈,生来自视过高,对王位的觊觎从不掩饰。太子心思也不简单,只是相对善于掩饰。

两方势力在一次的早朝上就流民安抚问题产生激烈纷争,当日晚上则发生宫廷政变。

太子在离宫必经之路设下埋伏,意图永绝后患,却忽视了自家二弟常年练武射击的本领。

千钧一发之际,二皇子被万箭穿心,而城楼上操控一切的太子也被自家弟弟给射了下来。

自此,王位继承空缺。

两年时间,天翻地覆。

不知道墙外面发生了什么的两兄妹,在政变后一日,被召进了宫。

两人都狠蹿了些个子,老苗看着亭亭玉立的少女和俊朗挺拔的少年,幽怨地看向花姨。

为什么都吃的一样的东西,有人竖着长,有人横着长!

此次进宫,昭然留在皇后处,而闻启去了前殿。

两人直到回府才碰上面。

“哥哥。”昭然问,“今日去宫中,陛下找你有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关心关心我们。”闻启回来便说好久没给她洗头了,端了盆热水出来。“老闻在北庭拼死拼活,我们作为家眷,理应受到抚慰。”

“皇后说让我进宫。”昭然听话地任凭闻启摆布,也不被他牵着鼻子走。“陛下让你干嘛?”

平白无故把两兄妹分开,闻启一定有事。

“昭然啊,如果,哥哥……”闻启把昭然袖口卷上去避免沾湿,却忽然发现早已结痂但因为没认真护理留下的疤痕,他皱了皱眉。

“什么时候弄的?”

昭然身上伤痕不少,当初都是他亲自涂的药,这个他没见过。

昭然没说话,手朝后伸,拍了拍他的腿。

闻启瞬间了然。

“他爷爷的!”闻启忽然喝道,“怎么没告诉我?”

“人都死了哥。”昭然双手托着下巴,“你不也没说吗?”

“有空去山上,找那条蛇给舔一下。”闻启说,“都留疤了。”

“嗯。”昭然说,“……所以你要走了吗?”

闻启手上一顿,“我……”

“你去帮老闻吧,老苗和花姨都说你现在很厉害了。我……”昭然笑笑,“皇后对我还不错,我去宫里享受会儿荣华富贵,等你来接我。”

“好……”闻启仰头眨眨眼,深呼一口气,“哥尽快回来接你。”

“哎呀,小哭包。”昭然不用看他都知道闻启什么表情,“老闻走的时候哭,自己要走了也哭。”

“老闻走的时候我没哭!”

“在他床上,抖成筛糠一样的人,死活咬着嘴不发出声音,也不知道是谁……”昭然猛地朝后一仰,“疼疼疼,哥,哥,我错了,你都要走了,能留下个好印象不?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哎!”花姨看着一地的热水腾着热气,“衣服弄湿了,不会洗就给你们剃成和尚,都不用洗了。”

“花姨,外面的流民怎么样了?”昭然扒拉开眼前的头发,露出一个眼睛,“最近几天好像街上太平多了吧。”

“太平什么,还是老样子。”花姨叹了口气,“粮食快不够了,大夫快不够了,房子快不够了,城内百姓的耐心快不够了。”

当初一个简单的决定,体恤无家可归的难民,只是开了扇门。谁也没想到会造成如今城内兵荒马乱的结果。

“那为什么不直接关了城门?”

“城外的人也是帝后的子民啊。”闻启把她头给按进水里,抹上鸡子白,“他们也是受难的人,由着他们自生自灭,帝后心软,看不下去的。”

“哦,”昭然还想扭头,“那……”

“别那了,再洗不完,花姨把你剃成尼姑,不用进宫,出门左转西屏山尼姑庵欢迎你。到时候可别怪我。”

黄昏的光很浓,像醇厚却不浓烈的酒,顺着葡萄架滚落在昭然面前的盆里,金光闪闪。

在还没到闻家时,无数个日落时分,她也是这样蹲在河边看着河面碎金,安静地跳跃。

又要一个人了啊。

晚上,两人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闻启听着旁边的动静,笑了:“你摊煎饼呢?记得多放点肉渣,葱花也来点,要焦香才好吃。”

肚子咕哝一声,调侃的人此时有些尴尬,闻启摸摸肚子:“给我自己说饿了。”

“哥。”昭然一翻身过来,钻进闻启怀里,他自然地张开手揽住她,应了昭然一声。

“怎么了?”

“今天,皇后还问了我一件事……”昭然咬咬牙,“她问我想不想嫁给你。”

“什么?”闻启半天没反应过来,脑子没了一样,又问了句,“什么!”

“算了,你聋了就算了。”昭然又翻过身,背对着他。

闻启转过头去,昭然侧身躺着,恍然间他才发现这姑娘已经长高了很多,不再是之前那个小黑团子,成了长黑条子。

他潜意识知道会一直和昭然待在一起,却从没想过是什么样的形式。

虽然两人名义上都是老闻养的,但两人都不是亲生的。如果昭然之后出嫁,他另娶,那就不会一直在一起了吧……

“你……”过了半天,他才问,嗓子却像黏在一起了,发出的声音是哑的,“可是我是你哥……”

“嗯。”昭然楞了瞬,听到这句话,心里还是有些怅然,“我说了。”

“但……”闻启又咳了咳,补了句,“好像也不算你哥。你……怎么说?”

他躺着没动,心脏像是鼓点一样,突然剧烈起来。

他从没考虑过这样的感情,还有这样的未来,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生活会一直保持原样。

他下山,买些新出炉的点心,回去给昭然解馋,然后老闻在一边喊马上吃饭了,不能再吃零嘴,两人于是快速把嘴里包成两只仓鼠。

可是在闻耀灵离开那天起,很多事情已经开始变了。他得更成熟,才能保护妹妹,昭然也会故意藏起一些麻烦事不让他知道。

他在老闻每封信里都会听到,要照顾好妹妹这样的话,他也知道自己得承担起什么,得做些什么。

可是他选择了去北庭……

那昭然怎么回答的?

“我说,随便。”昭然也平躺着,笑着道,“可能你回来之前我就嫁人了,也可能我独自浪迹江湖了,谁能知道以后的事儿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若在平时,闻启翻身就会去挠她痒痒,竟然说随便,他闻启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凑合的。

但他今天躺着没动,嗯了一声。

“昭然。”他低低地问了句,“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的话,你会烦吗?”

昭然转过头来,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见她话里的佯装无奈,“所以我说,凑活吧,闻二启。”

昭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嘴里含了一根竹心,轻轻一喷,噗得一声,喷在他脸上。

“没大没小……什么东西!”闻启伸手去捻脸上的竹心,笑了,“你恶不恶心,找打是不是!”

两人相处的最后一晚,格窗外没有月亮,他们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有月亮。

而闻启一走,昭然立马在花姨和老苗的护送下,照她的说法,大摇大摆去宫里享清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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