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涑河山庄

五月时日,榴花照眼。

书案前一身绯衣的易小凉正咬着狼毫眉头紧锁,琢磨着她的思过书该怎么写。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斜阳泻了进来,有位师姐手中捏了封信,怀里还抱了一个三尺多长的匣子,走近窗前站定,与易小凉道:“少庄主,有人送了封拜门帖来。”

易小凉搁下狼毫接过这拜门帖,本要动手去拆,可瞧见封上一行字竟住了手,对着投进窗子的阳光翻来覆去地瞧了几眼,眉间显露疑惑。

“此事颇为蹊跷。”易小凉按下拜门帖,问,“行云师姐,不知是谁送的这拜门帖?”

只见师姐微微一笑:“少庄主,这回你又认错了,我是流水。”

涑河山庄有行云,流水,风轻,云淡四位师姐,四人一模一样的脸面,极难辨认,旁人早就歇了分辨她们的心思,偏生易小凉不信邪,非要与她们打赌。

易小凉认命地递上一两银子:“流水师姐,是甚么人送的这帖子?”

流水道:“是个半大的小童,一问三不知,少庄主觉得哪里蹊跷?”

拜门帖并不稀奇,江湖规矩,凡有求于人,递拜门帖并附谢礼,稀奇的是信封上这一行字:谨拜于涑河山庄,少庄主亲启。

“少庄主亲启。”易小凉点了点信封上的字,“动了拜门帖前来相求,定是有甚么紧要的事,如此这般事情,自然该去求我爹才稳妥,如何会指名道姓地来求我?除非……”

流水一点即透:“除非此人知晓庄主失踪已久。”她旋即摇头,“断然不可能,此消息庄中许多弟子都不晓得,更不可能泄露出去。”

“如何不可能?倘若此人正是使得我爹失踪之人呢?”易小凉说着,动手拆去了信封,先去瞧了一眼落款处的名字,猛然抬起头,“竟是江沉云。”

“江沉云?”流水有些不大确信,“是‘江大公子杨二爷,孟小三郎易纨绔,沈家小幺如玉树’里头的江大公子?”

“这话问的稀奇。”易小凉边飞快扫着拜帖边道,“这世上可还有第二个江沉云?”

廊下的小睡神易丢丢终于睡饱,此时双眼惺忪,在窗前探出脑袋:“小师姐,你手里拿的什么?”

易小凉捏着信道:“未曾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收到江沉云的拜门帖。”

“江沉云?”易丢丢来了兴致,“我听说如今满江湖的人都在找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甚么。”

“为了什么?”易小凉搁下拜帖,“他怕是遇到生死大祸了。”

易丢丢与流水相视一眼,皆是不信:“生死大祸?凭着江沉云的身手,怎可能会被逼到此种境地?”

易小凉伸了手点了点江沉云附的谢礼,逗孩子似的问易丢丢:“你信不信,这里头是他的佩剑‘夕照’。”

易丢丢噌的一下子直起身子:“‘见夕照如见阎罗’的江湖三大名剑之一的夕照剑?”

他这种半大的小子正是爱舞刀弄剑心心念念做少侠梦的时候,登时两眼放光,兔子般蹿进屋里,掀开木匣,待瞧清楚后惊讶抬头,“当真是夕照!小师姐你好厉害,你是如何猜到的?”

“我……”易小凉轻咳一声,“打开看过。”

“我果然是高估你了。”易丢丢翻来覆去地瞧着夕照,眼神流连不舍。

流水此时却十分忧虑:“少庄主,他连夕照都肯舍了,看来当真是遇到生死大祸了。不知他所求何事?”

易小凉拧着的眉头就没松开过,将信叠了装回去:“此处也蹊跷,他舍下夕照所求的并非是什么惊骇的大事,只是让我们帮他寻个盒子。”

“盒子?”易丢丢小心翼翼地将夕照搁回去,“江湖无边的,找这样一个死物跟大海捞针有甚么区别?”

“此处是为第三处蹊跷。”易小凉喝了口凉透了的茶水,这才慢吞吞道,“蹊跷就蹊跷在,我当真还就知道那盒子在哪里。”

“啊?”流水与易丢丢异口同声,不可思议。

她揣着手,一路穿廊过庭。

院子里正是热闹时候,师兄弟们练功练得热火朝天。

三师兄在梅花桩上金鸡独立,脑袋上顶着院里那口山河万里陶瓷大缸。

七师兄倒挂在院中的柳树上,捧了个绣花绷子绣花团锦簇,一针一针,端正仔细。

唯有九师兄儒雅君子,靠在檐下如痴如醉地翻着功法秘籍,不时发出十分奇异的笑声。

易丢丢凝眉远望,一脸忧思,什么江湖名门,什么武学世家,早早散伙算了。

易小凉则一头扎进了库房,翻腾了许久,终于叫她在犄角旮旯里翻出了一个樟木雕卷云纹四方盒子,她闭上眼睛鼓起腮帮子吹了吹,灰尘吹尽了,这才露出卷云纹当中刻的那个“叶”字。

正是江沉云信里要寻的那个盒子。

易丢丢一进来便被灰尘呛得咳了几声,他好奇地凑过去:“就是这个盒子?”

易小凉点点头。

易丢丢好奇道:“小师姐,你说这盒子里头装的究竟是什么,能让江沉云用夕照剑来交换?”

俩人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瞧出了打开一观的意图,于是易小凉拔出头上的发钗在盒子四周敲了敲,听得声响没什么机巧,便道:“既然是咱们家的东西,打开瞧一眼应该也没关系。”

盒子一打开,甫一瞧清楚里头搁的东西,易小凉脸上的神色霎时就变了。

她瞧了易丢丢一眼,颇为慎重道:“丢丢,这不是咱们山庄的东西,这东西有些烫手……万不能叫人知道这东西在咱们这儿,要不然往后就没安生日子过了,你就当没有见过,谁也不要说,记住了吗?”

易丢丢虽然没瞧出什么眉目来,但他鲜少见吊儿郎当的小师姐如此正经,点了点头,片刻又道:“可这东西怎么会在咱们山庄?”

终于问到点子上了,易小凉也想知道,她伸手拍了拍易丢丢的肩:“这就得问阿奶了,这一堆破烂儿都是阿奶收的。”

易小凉的阿奶玉相随是个大夫,师出步青谷,每年有几个月都会回谷去待一阵子,今年去的晚且不知何时回来,易小凉等不及她回来,便一刻不停地回去写了封信,找人送去了步青谷。

易丢丢伏在案上,拿笔沾了墨画他的大作:“小师姐,你要去给江沉云送这个盒子吗?”

易小凉手指摩挲着拜门帖上的“江沉云”三个字,道:“自然是要去的,这种烫手山芋不能自个儿揣着,更何况他极有可能知道老纨绔的下落。”

老纨绔,便是易溪亭,两年前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节,院子里的那棵老梧桐开了铺天盖地的花,易溪亭接到了一封拜门帖,他看完帖子,与易小凉交代对外便说他闭关了,然后拎着包袱皮儿出了门,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这两年来,易小凉满江湖找爹找的头秃,可始终如同洒针入海。

易丢丢接着道:“可你还在禁足啊,苏师兄不许你出去,他肯定会派别人去的。”

听见“苏师兄”三个字,易小凉的手忽然一抖,这才想起来她的思过书还没有写完。她这个少庄主是个甩手掌柜,庄里一应事宜都是她小师兄苏无回打理的。

小师兄日常有三件事,看账本,赔银子,罚她写思过书。

易小凉撇嘴:“别人哪有你小师姐聪明。”

易丢丢搁下笔,一脸的不敢苟同:“你可拉倒吧,满江湖都找不着江沉云,你去哪里找他?”

易小凉用两根手指夹起江沉云的拜门帖,冲着易丢丢晃了晃:“他信里不是说了么。”

易丢丢一脸狐疑以为自己看漏了什么,跑过去将信拆开来又读了一遍,甚至倒过来读了一遍,终于陷入了自我怀疑:“没有啊?他哪里说了?”

“丢丢啊。”易小凉摸了摸他脑袋上的揪儿,“这许多年教你的东西算是白费了。他送这信来,难道只有纸上写那几句话是有用的吗?”

易丢丢没转过弯来,但鉴于他一直觉得自个儿是个成熟聪颖的少侠了,不肯让易小凉瞧出他没想明白来,含糊地应了一声:“哦。”

易小凉道:“算了,你去厨房瞧一眼饭食好了没,对了,今日的事别与小师兄说。”

一听吃食,易丢丢跑得欢天喜地,浑无半点少侠模样。

易小凉正收拾包裹时,听见有人叩门,回头瞧了一眼:“你是行云还是流水来着?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风轻,说罢,什么事儿?”

“我云淡。”云淡见怪不怪地收了银子,“少庄主,苏师兄问你这会儿得闲么,他做了海棠酥叫你过去尝尝。”

吃什么点心!易小凉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定是易丢丢这个小王八蛋转身就将她卖了!

惠风和畅,清香入怀,梧桐树底下坐着的少年正蹙眉翻着书,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华,眉宇间却透着霜气横秋,一朵落花吧嗒打在他手边搁的字帖上:虽然秀丽,可有形无骨,不知她临的时候心思又飞到何处去了。

易小凉拖拖拉拉挪过去,在他对面坐了:“我想出去。”

“哦。”苏无回一脸淡然,“那你便好好想,没人不许你想。”

瞧瞧,多么无懈可击。易小凉斟酌了斟酌:“我要出去。”

“不许。”苏无回眼也不抬,直截了当地叫人心凉,“出去做什么,打架又打不赢。”他按下书,“歌楼掌柜这个月已拎来十多条桌子腿了,怎么着,你这是在外头给人表演胸口碎桌子去了?”

易小凉顶着火烧不透的面皮道:“你还别说,我瞧着这功夫顶有前途……”

苏无回无情道:“我将你下个月的月银都赔给人家了,往后你喝西北风吧。”

这少年郎向来是刀子嘴,这些话她早就听习惯了,便权当没听着,将拎了一路的酒拿出来:“既不能出去,那我陪你喝酒吧,这是我嘱咐歌楼的掌柜特意给留的,今日这天正合适小酌。”

苏无回瞧着易小凉倒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还满脸写了“贼心不死”,他淡淡开口:“你又耍什么花招?”

易小凉举杯凝噎:“你瞧瞧这人,瞧瞧这人,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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