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江城的留水大街,沿着石桥的那一圈有个约定俗成的鬼市子,每日五更点灯,天晓便鸟兽散。
前几日新来了位卖画儿的姑娘,只辟了两人宽的摊子,只卖一幅画,可她这一幅画,却开口要价五百金。
这噱头一抛出去,爱凑热闹的都围上来瞧,究竟是什么劳什子画能值这个价儿:“呦,《韩姬执剑舞》,这可是前朝传下来的珍品啊,五百金倒也值得。”
也有那贼兮兮的占嘴上便宜:“五百金,若我买了画,是不是附赠你这个小美人?”
易小凉懒洋洋地瞧了一眼,一侧脸,背后长剑出鞘三分,泠泠金石之声唬得碎嘴子心有戚戚。
只是没多久,撞上了懂行的:“姑娘,你这画儿,我怎么瞅着不大像是真迹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
那贫嘴的又来:“假的啊?假的还卖五百金,我瞧你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原来是个黑心肝。”
于是便沸沸扬扬传开了,留水大街的鬼市子上来了个小骗子,一幅假画要卖五百金。
这一日五更天,灯点起,鬼市子正张罗开,易小凉一身绯衣如榴花照眼,身后背着一柄剑,手里拎着一片桲椤叶,缓缓走过来。
竹竿撑开画轴,人往墙上一靠,桲椤叶盖在脸上,闭着眼等生意。
旁侧同样卖书画的书生瞧不过去了,红着脸好心劝了句:“姑娘,你倒不如便宜卖了它还能挣一些银两,五百金着实有些高了。”
易小凉掀开桲椤叶,笑了笑,道:“小公子莫操心,能买这幅画的人还未曾出现罢了。”
笑里十成十的胸有成竹,笑得书生面皮又红了红,拿画掩着才敢再去看她。
天将晓,众人正拾掇了营生要散去,岂料临街二楼上先是扔下一张幡来,接着又砸下个人来,不偏不倚落到了易小凉摊子前头。
伏地叽歪的蓝衣小公子瞧着有人递了手过来,甚是艰难地抬了抬头,眼前绯衣姑娘嚼着果子鼓着腮帮子跟那塘中金鱼一般,弯眼笑时一双眼睛如同新月,乌黑长发衬得发髻上的缠枝银杏银钗十分显眼,整个人就如摊子上的春饧糖一般,看着就教人欢喜。
蓝衣裳用一把与他那清秀模样相去甚远的沙哑嗓音道:“姑娘委实好心肠,你看这满大街的人就只有你来扶我。”
哦,那还不是因为你压着我的脚了。易小凉端正笑道:“举手之劳。”
蓝衣裳连忙起身,掸了掸衣上尘土方要开口,却见他两眼闪出光泽来,直直盯着易小凉身后挂的那幅画,抚掌道了句:“好画!好画!前几日便听说鬼市子上有人卖名画,我早就想来瞧一瞧了。”
那瞧热闹的道:“这公子你可别被人哄了,这画儿是假的!”
“嗯,确然是假的。”蓝衣裳目不转睛地盯着画,点点头,下一刻却抬眼瞧着易小凉,“这画儿如何卖?”
易小凉收了画,用包裹一缠:“五百金。”
蓝衣裳甚为赞许:“值这个价!”
众人皆惊,这人摔坏了脑子不成?
这时只闻方才二楼窗口又传来女子冷厉声音:“姓林的,你跑得倒挺快。”
只瞧蓝衣裳嘴角一抽,拾起幡来,慌乱中伸手扯了易小凉衣袖道:“姑娘快跑。”
没想到弱不禁风个公子,手劲儿还挺大,易小凉低头瞧了瞧自个儿袖子,上好的料子绣了她最得意的花,又实在舍不得扯坏,得,就当锻炼身体了,如此想着,她回过头道:“你跑快点儿。”
蓝衣裳终于在拐进一处巷子后止步了,气喘吁吁道:“不行了不行了,我跑不动了。”
趁着他扶墙喘气的空当,易小凉抽出了她宝贵的袖子:“是什么人在追公子?”
“没人……”蓝衣裳又喘了会儿,“是妖。”
易小凉心道,可惜了,挺清秀个公子,没想到……脑子是真的不好使。
“那个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主儿,可不就是个女妖么。”蓝衣裳拍了拍胸口顺气,“她一路从归云山追到封安,又追到这儿……额,不过姑娘你为何要逃?”
易小凉伸手理了理袖子:“我大约是强身健体吧。”
蓝衣裳瞧见她袖子上的褶子,这才回过味儿来,一脸抱歉哈哈了几声,作了个揖:“辞昔一时情急,糊涂了糊涂了,对不住姑娘。”
易小凉耳朵一支楞,瞧着眼前这个握着幡,幡上书着“今日问卦分文不取”的人,问:“公子可是‘鬼手画师’,林辞昔?”
江湖人向来热爱给人取称号,同时大部分人觉得既是称号便要霸气而又不失优雅,诸如说会有人叫“濡瑀公子”却是未曾听谁叫“杀猪浪子”的,即便是业内人士也嫌弃这名号轻浮,杀猪便勤恳杀猪是了,这般浪作甚。
而这个林辞昔作得一手好画,画山可折绿,画江可泛舟,于是得了个“鬼手画师”的名号。
易小凉觉着这称号虽不甚好听,但好歹算是个正经称号,至少能看出他的从业方向来,虽然总被误会是给死人整顿敛容的。
林辞昔一双下垂眼弯起,甚是开心地点了点头:“丹青是副业,占卜才是老本行。”
易小凉心中莞尔,她要等的人,这不就来了。
林辞昔叩了叩旁侧一扇小门,道:“姑娘,此处便是月上寒的后门了,既然我们如此有缘,不如进来坐坐,我给你卜一卦吧。”
有个小童来应门,愁眉苦脸的。
林辞昔的那句“你这是怎的了”还没有“了”完,却见眼前一道银光乍闪,一尾羽箭破风而来,直奔面门正冲眉心。
易小凉眼疾手快回手往身后一捞,连带剑鞘拔了出来,转腕横在林辞昔眼前,羽箭撞上剑鞘当啷一声响,箭势竟逼得易小凉退了一步,这才堪堪钉在了一旁的门柱上,仍有铮铮之音。
易小凉不觉心中叹了一句,这姑娘当真好身手。
“好啊林辞昔,又搭上新的姑娘替你撑腰了?”挽弓的女子长发扶簪,唇上是海棠颜色,眉眼之间像秋日红枫热烈,透着锋利的明艳,一袭霜色衣裙绣着蜿蜒的红梅,煞是惹眼。
她幽幽叹气,美目顾盼含嗔,一只手抚上眼睫,“果然是,人不如新,昨日你还说只钟情我一个。”
原来是桃花债。易小凉心一抖,收了剑,看了林辞昔一眼,啧啧。
林辞昔一张脸变了颜色,往前走了两步,索性捞起霜衣姑娘的弓弦横在自己脖颈上,将眼一闭:“你可别演了,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只求你当着这姑娘面,还我一个清白。”
霜衣女子拿下左手,眉眼顿时凌厉,冷声道:“你也有怕的一日?说,他人在何处?”
林辞昔痛快道:“一年前寒梅时节,有人曾见他在鹤归楼出现过,此后便再无人见过他。”
“鹤归楼。”姑娘眸中露出欣喜神色,转身出了月上寒,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瞧了易小凉一眼,勾了个笑。
易小凉瞧着她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林辞昔:“这位姑娘莫不是……”
“除了花易落还能有谁?”林辞昔哼了一声,“‘月常缺,云有离,花易落,人未归’,归云教的这四个执教使,数她花易落最嚣张。”
“果然是她。”易小凉道。
这江湖上若说谁能将一张弓使得行云流水,也就只有美艳嚣张的这一位了,挽弓搭箭,一轮玉盘也教碎做江上星。
林辞昔理了理衣襟,好整以暇地把话头扯了回来,笑道:“说起来,姑娘在鬼市子上高价售卖在下仿的《韩姬执剑舞》,怕只是为了诱我现身罢,可是于我有所求?”
易小凉将背了一路的累赘扯下来,塞将到他手上,道:“林公子可叫我好找,你猜得没错,是想跟公子打听下江沉云的踪迹。”
听到江沉云三个字,林辞昔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面露犹豫:“如今江湖上都在找江沉云,可谁也没找到他,姑娘缘何就寻到我这里来了,我与他也没甚么交情,近日也未曾见过他。”
易小凉便拿了那封拜门帖出来,道:“林公子瞧一眼这水纹纸,上头还有月上寒惯用的梅花砑花,这纸旁处可是有银子也买不到。”
林辞昔闻言,倒也不去仔细瞧那帖子,便直接认了:“姑娘好心思,这纸的确是月上寒所出,江沉云那日路过月上寒借了笔墨纸砚一用。”
易小凉倒是奇了怪:“那公子方才为何说没见过他?”
“我近日确然没瞧见过他。”林辞昔一脸诚恳,“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
一年前?江沉云一年前便写下了这帖子,可为何如今才送到她手上?易小凉不及多想,只道:“他可有说要去哪里?”
“因着那日我无甚生意,顺手与他卜了一卦,卦象极凶,便留他酌了壶清风醉。”林辞昔顿了顿,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才知他是要往留水大街尽头,那两个石狮子后头的饮月山庄去。”
饮月山庄?江沉云可真是好心情,挑了她涑河山庄的冤家。易小凉皱眉:“他可还说了些什么?”
林辞昔道:“他临走时皓月当空,我见他仰头瞧了眼月色,念了句‘江月何年初照人’。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亦十分好奇。”易小凉琢磨不出来,遂道,“此画便赠予林公子了,我们有缘再会。”
待易小凉走了,小书童扯开那画瞧着,凑过脑袋来:“公子,这画儿,好像不是你仿的那幅啊?”
林辞昔这才仔细去瞧,却是惊了一惊:“这一幅是真迹。”
小书童挠挠头:“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出手如此阔绰?”
林辞昔边收画边道:“你可瞧见她背上的剑了?”
小童不解:“那剑怎么了,很有名吗?”
林辞昔修长手指点着画轴:“你可知道江湖三大名剑?”
小童连连点头,眼里闪着光:“我知道,我知道,‘沧海云闲,破天将晓,阎罗夕照’。”
百年前江湖上有名铸剑师,他一生有两件得意之作,一为‘将晓’一为‘夕照’。将晓乃天石所铸,锋利坚韧可破天,夕照则是百炼钢,剑风过处犹似阎罗降临。而另有一柄‘云闲’,乃是他历四海寻得的一柄两色古剑。
“她背上的便是三大名剑之首,沧海云闲剑。”林辞昔负着手往外走,“我出去一趟,别跟师父说我回来过,今日你就当没瞧见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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