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月山庄前一片缟素。
那日乞讨的老头儿端着碗走过来,与站了许久的姑娘搭话:“真是惨啊。”
易小凉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老头儿连连摇头:“贺庄主遭人毒手啦!”
贺知江死了!易小凉大为震惊,怎么可能!那日她与贺知江交手时,他明明好得很……
糟了,遑论贺知江死前曾与她交过手,她一个涑河山庄的人出现在饮月山庄,便已经百口莫辩了。
易小凉理了理思绪,想起一件事来,她第一次见到“林辞昔”的时候,看得出“林辞昔”与花易落是旧识,而“林辞昔”称呼花易落为“女妖”,这个称呼,她还听一个人叫过。
但她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那个人看起来温柔又清雅。
可若不是他,这几次三番的事情怎会如此巧合,她从“林辞昔”那里知道了江初照在饮月山庄,随即便在饮月山庄前遇见了周蘅,而“林辞昔”接着便出门远游不见踪影,她在饮月山庄被贺知江重伤,花易落救了她并且把她送去了常安堂。
如此桩桩件件,易小凉心头逐渐发冷,眼底浮霜。她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留水大街,转到常安堂门前。
天色擦黑,常安堂前门已经挂了歇业的牌子,易小凉绕道后门,卯足劲拍着院门,直到有人来应门,开门的是个面生的小学徒,易小凉没见过,小学徒探出头来说了一句:“看诊先去别家吧,林大夫出诊今日方回来,已经挂了歇业。”
“林大夫?”易小凉一手抵着门,“常安堂坐诊的大夫不是姓吴吗?”
小学徒摇摇头:“常安堂坐诊的大夫一直是我师父林大夫啊,从没有个姓吴的大夫。”
易小凉并不相信:“你们家总有个叫周蘅的公子吧,我找他。”
小学徒的神情看起来比易小凉还不解:“我师父至今未成家,哪来的公子,更没有个叫周蘅的。”
“那听竹,听溪呢?你总认得吧?”
小学徒摇摇头:“你这人好生奇怪,都说了不认得,还不依不饶的。”说罢便要阖门。
“怎么可能!”易小凉自然不会轻易放弃,一闪身便绕了过去,进了门便奔着先前住过的院子走,边走边喊,“周蘅,你出来!”
小学徒便跟在后面追,这吵吵闹闹的动静一起来,便惊动了人,只见正堂房门打开,走出来一个中年人。小学徒奔过去,一脸哭相:“师父,这姑娘硬要闯进来,拦都拦不住,还说什么要找个叫周蘅的。”
“你便是林大夫?”易小凉问。
“正是,姑娘可是要看诊,若是看诊,虽然今日歇业了,倒也……”
林大夫话未说完便被易小凉截了:“不必与我扯谎,我找周蘅。”
“常安堂真的没有一个叫周蘅的人。”林大夫诚恳道,“常安堂一直是林某在打理,已经四年有余,学徒加上林某一共四人,皆不姓周。若姑娘不信,大可自行去找,若是寻不到,还请姑娘自行离去,切莫生事。”
小学徒也道:“不信你去问问周遭的人,哪有什么叫周蘅的!”
易小凉不言,径自去寻了几个地方。她曾住过几日的房间,摆设如旧,晒草药的院子,看过周蘅罚跪的月门,皆在,可唯独没有找到周蘅的身影,甚至连周蘅祖父,听竹,听溪也全都不见了。此时她逐渐冷静下来,既然他能假扮林辞昔,自然也能假扮常安堂的大夫,他精心织了这张网,自然不会那么轻易让她寻到。
“姑娘为何笃定常安堂有个叫周蘅的人?”林大夫问,“是不是在常安堂遇到了什么人?”
易小凉虽一无所获,但她总觉得这个林大夫在隐瞒些什么,便道:“我昨日来此看诊,是吴大夫为我开的方子,周蘅为我抓的药,但我吃了并不见好,所以今日要找他问一句。”
“果然如此。”林大夫犹豫了片刻,道,“六七日前我带着两位小徒去外地出诊去了,只留下小常看着铺子,可是等我们回来,小常却不见了踪影,我们找了半日,才在柴房里见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小常。”他回身对着后头站着的一个小学徒挥了挥手,小学徒走上前来,林大夫又道,“他就是小常,小常,把你那日的遭遇同这姑娘讲一讲。”
小常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那日如何突如其来地被个年轻公子绑了,如何被捆了好几日地事情讲了,说罢,还让易小凉瞧了瞧他手腕上的淤青。
易小凉便点头表示相信,也为自己的莽撞道了歉,然后离开了常安堂。
等人走远了,林大夫扯下假胡子,背对着三个小学徒道:“下此再有这种事,千万别找我了,这姑娘委实不好糊弄,而且我这种老实人又不擅长扯谎,哎,真是为难我了。”
*
涑河街上的歌楼一反往日热闹景象,竟是少见的门庭寂寥。
小朗坐在门槛上,甩了甩肩上白巾,左右张望:“今日怎的没有客人?”
行歌低头擦着琴弦,道:“我听人说,饮月山庄前几日给涑河山庄送了断剑帖,今早我瞧见一群人涌上涑河山庄去了,来势汹汹的样子。大约都去看热闹了吧。”
小朗回头,问:“断剑帖是什么?”
“断剑帖一出,不死不休,这是江湖上惯用的生死通牒。”行歌抬头,“断剑帖上一次出现,沧音教的一个堂口被人屠了个干净,再上一回,还是那年几大门派围杀沈景遇的时候。”
小朗慌张起身跑到行歌身旁:“啊?那易姑娘不是有麻烦了?饮月山庄为何要给易姑娘下断剑帖?”
*
青石台阶尽头,梧桐花铃拥挤,淡薄雪青色里混合着一阵血腥气。
书着涑河山庄四字的匾额七零八落在一旁,满地落花里跪着一个少年,着了涑河山庄的衣裳,手中仍旧握着剑,衣襟染花,垂头不语,胸口埋了一柄冰冷长剑。
叶犀一身缟素,站在最前头,戟指怒目:“易溪亭,你若一刻不出来,我便杀你门下弟子一人。”
涑河山庄的弟子于山门前整齐站着,这一众少年郎从容执戈,怒目呛声:“怕你作甚!有本事来啊!”
九师兄双目通红,站在最前头,怒气填胸:“贺夫人,你休要欺人太甚!”
叶犀不待言语,扬剑便刺了过去,那剑光寒凉如天际云霞,却是将晓。
“贺夫人!”苏无回迈上最后一阶,急喝一声,“贺夫人手下留情!”
叶犀闻声收了剑,转身看见墨色少年正穿过人群,这少年虽样貌年轻,但眼中却含风霜,身上一股子书生气,压着几分不合年纪的沧桑,想来是早早担了重任的缘故,便以为是易溪亭的儿子,道:“你便是易轻寒?江湖上说你是个武学奇才,年纪轻轻便能从江沉云手底下过招而不输,还说你是第二个沈景遇,怎么我瞧着也不过如此。”
苏无回穿过人群走到山庄门前,站在一众弟子身前,仍作了个揖,道:“晚辈苏无回,暂时代少庄主打理着庄中事务。”
叶犀嗤笑一声,讥讽道:“易溪亭果真打得一手好算盘,自己不出面便也罢了,一双儿女也捂得严严实实的,就把你个外姓的推出来当替死鬼。”
涑河山庄弟子怒道:“你胡说什么!”
苏无回拦下欲冲出去的众人,侧过脸问道:“怎么回事?”
九师兄知他要问七师兄的事,道:“饮月山庄的断剑帖上说今日上山来,我等一早便在庄门前等着,可是饮月山庄的人叫嚣着要师父出来交代,可师父还未曾回来,他们便说得十分难听,小七气不过便和他们动起手来,就……”
苏无回从容如斯:“贺夫人,您既然是来讨要说法的,为何不先理论,却要动手杀人?这是什么道理?”
叶犀道:“易溪亭龟缩不出,你们涑河山庄便是这般给人交代的?我饮月山庄既然下了断剑帖,早已有你死我活之意,技不如人,死有何冤!”
苏无回道:“那还请贺夫人赐教,这断剑帖所为何事,要杀至我山庄门前?”
叶犀满腔怒火漫上脸颊,柳眉倒竖:“你们杀了我夫君,还在此做这番无辜嘴脸?莫说杀你一人,就算让你整个山庄为他陪葬又如何!”
“什么?”众人惊诧,“贺庄主死了?”
苏无回亦惊讶失语:“贺庄主……”
“何必在此演戏!”叶犀持剑指着苏无回,闻名江湖的利剑将晓此时却微微颤抖,“你们……你们那般残忍地折磨于他……在他身上划了几百道口子,以至于血肉模糊,又将他一双眼睛剜了去,就丢在一旁,血淋淋的……”
孙钰照凑上前,愤愤不平:“可怜贺庄主向来敦厚,为人亲和,却落得个如此下场!你们涑河山庄的手段真是令人发指!究竟是有多大的仇恨,竟要下这般毒手!”
九师兄一贯敢怒敢言:“他的死跟我们涑河山庄有什么干系!如何跟疯狗一般胡乱攀咬!”
苏无回止住众人,道:“贺夫人,贺庄主亡故实在令人痛心,可如何便认定是我涑河山庄之人下的手?我众师兄弟并非此等阴狠暴戾之人。”
叶犀从怀中掏出一枚雪花刃来:“这是在我夫君脖子的伤口中发现的,埋在血肉里,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苏无回看见那雪花刃的时候,心还是坠了一坠的,雪花刃花哨大过实用,除了易小凉,旁人都不大爱使。
“怎么,无话可说了?”叶犀已换了神色,显出杀伐的气势来,“易溪亭既不露面,你便来偿命罢。”
从前易溪亭说过,苏无回是他收的弟子中最有天分的一个,可这天分还是让他给蹉跎了,这个他指的是易溪亭自己。他曾叫苏无回改投他处,可苏无回并不愿意,毕竟他也被玉相随叫了许多年的七九。
涑河山庄的弟子顾不得许多,皆往山门外奔来,饮月弟子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这个时机,于是尽数蜂拥而上,四处乱作一团。
“等……一……下……”
众人闻声罢手,循着声音瞧见一个雪青衫子的圆脸姑娘,从一旁林子中走出来,发上还沾了几片银杏叶子,手里拿着一块不知什么饼,撕了一块放进嘴里。
易小凉走到离得最近的人身旁,看也没看,就将手里的饼塞到人家手里,道:“劳驾,先帮我拿会儿,你们将路堵得严严实实,累得我还得一大早从后山林子里钻上来,连饭都吃不踏实。”
“小凉?”这人一声惊喜。
易小凉抬眼看他,眼前人长得十分喜庆,浑圆的肚子和浑圆的脑袋,肤色又雪白,浑似冬日里头堆起来的雪人。
“哦,宋沉舟啊。”易小凉又痛心疾首地瞧了一眼自己塞过去的饼,“看来是所托非人啊。宋沉舟,怎的你什么热闹都凑,此番谁叫你来的?可是你大哥?我瞧你长得人模人样,怎的不学人长长脑子,你二哥哥已经死了,如若你再死在封安……”
雪人道:“我大哥哥不是这种人。”
易小凉从他身边走过去:“懒得管你家烂事,不想死在这就少掺和。”
宋沉舟哦了一声,拿着一张饼往后头闪了闪,左右瞧了瞧,撕了一块塞进了嘴里,今日一大早便被人从被窝里薅起来,耗到这个时辰着实有些饿了。
“小师妹!”众师兄想到若是她瞧见七师兄的尸身不知该多难受,立时又忧心如焚。
苏无回扫了她一眼,未说什么。
“你们说要理论。”易小凉站到苏无回身前,对着叶犀道,“我方才听了一嘴,你们理论得也忒粗糙了些。凭着一枚雪花刃便说人是我涑河山庄杀的,我竟不知道贺夫人这般抬举我们涑河山庄,也不忧心贺庄主夜里回来站在床头,与你说,报错仇了?”
叶犀瞧着眼前这模样略显娇小的姑娘,冷哼一声:“涑河山庄是没人了么,净是些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那我倒要听一听,雪花刃铁证如斯,你要如何狡辩。”
“那你要这么说的话。”易小凉伸手从怀里袖里甚至发髻上开始摘东西,一件件往地下扔,“雷鸣弹弹弹,这名儿起得是儿戏了些,但这是货真价实的澜沧派的暗器,柳叶眉,黄沙寨用过,手中刃,凤凰花,袖箭……”
易小凉手一扬,几枚细针便破风而去,扎到了孙钰照身旁弟子的发髻上。
“你!”孙钰照仔细一看,“你怎么会有我们神龙帮的龙须针?”
“我野地里捡的啊。”易小凉理所当然道,“你们用完暗器又不捡回去,还不许旁人捡了?若我方才将这针扎到他身上,那这人便是你们神龙帮自己杀的了?”
孙钰照一时无话反驳,只道:“强词夺理!”
易小凉见他一副凑热闹嘴脸便来气,道:“孙帮主,怎的,与归云教的事了了?我可是听说那日饮月山庄喜宴上你神龙帮大出风头,矢寒衣灵犀掌秘籍都在你们神龙帮手里?我瞧着你自己身上的屎都擦不干净了,还来凑热闹。”
孙钰照果然恼羞成怒:“你胡说什么!什么矢寒衣什么灵犀掌!”
易小凉不再理会他,与叶犀道:“这将晓本还是我的呢,往后死在将晓剑下的也算我头上了?”
“巧舌如簧!”
易小凉叹气:“跟你们这帮上了年纪的人就是没法子讲道理,我不理论吧,你们说我是默认了,我理论吧,又说我是巧舌如簧。”
叶犀见她东扯西扯没完没了,不再压着性子听她说话,道:“即便你今日扯出大天去,也要给我夫君偿命!”
易小凉杏眸一睁,瞋目切齿,泪盈于睫:“偿命是吧?那我七师兄的命谁来偿?”
叶犀挽剑,疾言厉色道:“等你偿了亡夫的命,再来问我。”
易小凉冷哼一声:“如此,我与你无可理论,只取性命。”
“小凉。”苏无回拉住易小凉的胳膊。
易小凉回头,眼中泛红,只道:“我心中有数。小师兄,你带大家进去,我一人与叶犀应付,若你们都在此处,少不得要与底下那帮人练手了,实在划不来。”
她随手取了把师兄的剑,握紧了瞧了瞧,许久没有正儿八经跟人动过手了,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光景了。
涑河山庄的剑法胜在精巧灵活,点劈崩刺变化不按套路,走得是泥鳅的路子,一边滑不留手抓不到,一边如苍耳沾身甩不脱,若是平日易小凉倒也能与叶犀纠缠一阵子。
可奈何叶犀今日招招狠厉,剑上灌了内力,剑势锋利无比,应付起来并不容易。更何况,她用的剑是将晓。
长夜晦暗,天色将晓。这柄剑,易小凉再熟悉不过了。
将晓吃了内力后周身泛着绯色,犹如破晓时天际涂抹开的云霞,流泻万里,剑风扫处光芒乍现,破天而来。
相接不过几招,暗红色剑风轻而易举震碎了易小凉手中的剑,劈入她的招式中,在她卸力去避时倏然变劈为扫,一剑割上了她的左臂,顿时见骨。
涑河山庄弟子见状再不顾忌,立时涌出来,与饮月山庄的人又是一团混战。
此时叶犀已然拿捏出了易小凉不过尔尔,竟慢慢收了致命的招式,出招仿佛戏弄一般,既让她能勉强接住,又让她使不出多余的气力,还时不时送个破绽与她。
易小凉咬牙撑着,她身后是涑河山庄,即便前头是火海刀山,也绝不能退缩。
叶犀失了耐性一跃而起,将易小凉连人带剑击了出去:“如此不堪一击,你们涑河山庄也好意思称江湖名门。”
易小凉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将满手血迹在衣襟蹭干净了,道:“叶犀,是你非要搭上饮月山庄这百条人命,怪不得我。”
叶犀忽然警觉:“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易小凉笑道,“你以为我涑河山庄不精于武学一道,便可以任你宰割了?涑河山庄以何立足江湖,你心里当清楚,否则你也不会止步于此不敢进山门一步。你们今日,谁也别想活着走下去。”
涑河山庄以机关暗器闻名江湖,为许多正道门派不耻,讥讽涑河山庄之人只会暗中放冷箭,上不了台面,可却也不得不承认其中厉害,处处忌惮三分,心里素质弱一些的,瞧见雪花针与雪花刃,也是要抖一抖的。
赵落风立时反应过来:“涑河山庄果然够卑鄙无耻。”
易小凉笑道:“等你身首异处,沦为花下烂泥的时候,再来与我计较吧,托你们的福,明年我这一山的银杏,定然能郁郁葱葱。”
赵落风面色大变,身后的饮月弟子也有些张皇失措:“你……你简直是个魔头!”
“你唬得了旁人,唬不了我。”叶犀飞身一剑送过去,“若真如此,你还容得我在此站这许久!”
易小凉却避也不避,眼瞧着将晓送至眼前,犹自稳住心神,镇定道:“信不信由你,你当真以为我接不住你方才那一招?若非如此,如何将你骗至此处。”
剑风已然撩起易小凉额前头发,却倏然停在了眼前,叶犀这才去瞧四周,此时她已至山门前梧桐树下,眼中神色变幻,不禁有几分犹疑。
易小凉继续道:“你大可以一剑刺下来,我拼死也会扳动这机关,只是可怜了你那些弟子,可都要命丧于此了,你若顾惜这几百条性命,便叫他们弃剑下山去。”
谁料叶犀闻言却突然发狠,举起将晓道:“那今日谁也别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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