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发簪,易小凉的头发便散了开来,左右瞧了瞧,弯腰去扯沈三的衣角,才想起来自己的左臂已然快要废了,仰头道:“劳驾。”
沈三不解道:“为何不撕你的衣角?”
易小凉诚恳道:“我的衣裳贵。”
沈三笑了声,顺利撕了一条衣角,便来与易小凉束发,易小凉忽然“嘶”了一声。
“怎的?”沈三一只手握着易小凉的长发,问道,“是不是我使力大了些?”
易小凉回过神来,摆摆手,低声道:“那人用的是灵犀掌,是叶青青。”
虽然灵犀掌这功夫厉害,可是叶青青毕竟功力尚浅,内力不够深厚,撑不起灵犀掌的威力,白瞎了一把宰牛刀,不过几招便被叶犀甩了开。
叶犀走过去,森然冷笑:“十几年了,我竟没认出来,我山庄的好徒儿,温顺乖巧的叶青青,竟然就是江初照。”
叶青青撕去了脸上易容的面具,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我亦不知旁人眼里温柔慈爱的姨母,竟是蛇蝎心肠。”
叶青青与叶犀就这么互相瞧了许久,叶青青眼中含泪带恨,而叶犀眼中却稀松清淡,像瞧着一株花,一棵树。
终究还是叶青青又先开了口:“我六岁那年,你找到师伯说你不忍心看我流落在外,所以你想将师伯与我接回饮月山庄。师伯心软,不疑有他,便带着我跟你回了山庄。”
叶犀并未拦着叶青青的话,只等她停了,才道:“我是想过让你好好生活,可是你太固执了,同你娘一样固执。不论我如何示好,如何照料你,疼爱你,你总是不肯告诉我你娘将灵犀掌秘籍藏在了哪里。”
叶青青瞧着叶犀浑不在意的神色,只恨不得将她的面容撕开,露出她淬了毒一般漆黑的心来:“于是你终于没了耐性,在我七岁那年,你与贺知江一起设局,想要哄骗我交出秘籍,却被师伯识破,师伯恨你不争气,便将当年外祖受伤的真相讲了出来,便问你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谁料你与贺知江却更加丧心病狂,师伯拼死护着我逃出了山庄,却仍旧被你们追上。”
这一声声砸入李执南耳中,那一幕幕被刻意埋藏的场景恍然闪在眼前,他有如朽木一般滞在椅子上,只似个处处残破的纸人。
叶青青再也抑制不住恨意,声嘶力竭喊道:“她才七岁,贯胸一剑,叶犀你好狠的心。”
“我并不想杀你,怪就怪你不听话,一心觉得我要害你,便疯了一般往剑上撞,不过这样还能活下来,你也是命硬。”叶犀说到此处,眼风似剑直刺入骨,“她?你不是江初照,你究竟是谁?”
叶青青本就无意隐瞒,她看了一眼李执南,道:“李执南是我的养父。阿照没有活下来,叶犀,不知你夜夜噩梦的时候,可是看见了阿照的脸?”
叶犀闻言,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道:“好,极好,大师兄你宁愿把秘籍给一个不知来路的人,也不愿交给我,你果然,果然还是一心向着叶灵。你为了她,为了她与江月的孩子,不惜违背誓言弃灵犀门而去!若不是你弃我而去,灵犀门何至于此!你曾发誓说要与我一同守住灵犀门的!你曾说过的!可为何连你也要弃我而去!”
李执南就像看见少时多少回赌气蛮横的小师妹,耍起脾气来惊天动地,他每每在一旁默默站着,如温吞泉水,漫过一切棱角。
他仍旧像少时那般,缓缓道:“阿犀,我不愿看你淹没在黑暗里……”
“够了!”叶犀失了耐性,“你弃我而去,甚至偷偷将灵犀掌秘籍送出去,若不是没有那一半秘籍,我又何至于二十多年守着一本无法练的秘籍,灵犀门又何至于分崩离析,贺知江又何至于强练下册秘籍导致功力尽失,是你毁了灵犀门!”
叶青青握了握拳:“那你将我爹的手脚筋脉全部挑断,挖了他的眼睛,废了他的功夫,将他锁在地牢里,让他生不如死,你何尝不是也毁了他!”
她像是要拼上性命,忽然朝叶犀出掌,“贺知江死得够惨吗?叶犀,你也不得好死!”
原来贺知江并非死于花易落之手,可花易落为何要认下这一桩事?
易小凉左思右想也想不通,于是在人堆后头寻花易落身影,却瞧见她与宋沉舟正磕着瓜子瞧这一出精彩的戏,心道宋沉舟这是多大的心啊,这时候了还不跑。
叶犀寻了个破绽便化了叶青青的掌力,取了地上匕首便朝她后心刺去。
花易落不知何时竟已站在了叶犀身旁,来去毫无声息跟个鬼魅似的,真是好轻功,只见她空手将匕首夺了下来。
叶犀正待发作,一旁假山后头又传来一句“贺夫人,收手吧”,随后走出来两个人。
待众人看清楚这两人面貌,皆是一惊。
“江大公子杨二爷,孟小三郎易纨绔,沈家小幺如玉树”,这二人便是杨二爷杨梵和沧音教的孟小三郎孟寒树。
叶犀明显失了镇定,方才的一切,岂不是都被他们知晓了:“你们,你们何时来的?”
易小凉热心肠道:“在你说你与贺知江两情相悦的时候。”
“是你?”叶犀狠厉地盯着她,“你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竟是好手段。”
易小凉连忙摆手道:“那你可高看我了,我哪里来如此大面子请得动这些神仙。”
杨梵一脸痛惜道:“贺夫人,你实在是糊涂。”
叶犀颓然笑了几声:“怎么,杨二爷这是要行正义了?好,既然今日撕破了脸皮,也不必虚与委蛇了,若是想阻我,便动手吧。”
易小凉内心赞叹,高手便是高手,能动手绝不废话,当真是我辈楷模。
她戳了戳沈三的臂膊,道:“你今日来得不亏,能瞧见当世两大高手与人动手。”
只见沈三点点头:“托你的福,终于也能开一开眼。”
“我娘亲还在世时,常与我和轻寒讲江湖故事,她总说,她十六岁时,江湖上俊采星驰,遍地是霞姿月韵一般的人物,那时候的江湖,说不准你在茶棚子喝茶,去街上买菜,都能遇见不世出的高手,每一张寻常的面貌后头都藏着一段惊艳的故事。”
“那时我日日都想有朝一日能去闯荡江湖,亲眼瞧一瞧那些前辈的卓越风姿。杨梵,孟寒树,空念大师,灵犀门的灵犀双秀,还有百年难得一遇的沈小公子沈景遇,更是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好吧,勉强再算上贺知江。”
可是啊,可是还没等听故事的小姑娘长大,故事里的人都褪了色,几乎再也听不到人提起灵犀门,艳羡了众人的少年一袭白衣命陨鹤归楼,像星子砸地,失了耀眼的亮色,归于尘土,变成了醒目收住的一段故事,台子上的一出傀儡戏。
如今江沉云的死,又将这故事翻过去一折。
沈三瞧着易小凉,道:“我亦听人说过,‘白马红裙将晓剑,雏凤清声易小凉’,你并不逊色于旁人。”
“我怎么没听说过。”易小凉佯装咳嗽一声,浑不在意地指着叶犀,道,“将晓剑在那儿呢。”
沈三瞧着将晓,问道:“那剑原不是你的么,如何到了叶犀手里?”
“这就是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了。”易小凉并不接着讲,却看着后头静静立着的孟寒树,不免遗憾道,“看来今日是没福气看见孟小三郎出手了,沧音教一贯以‘乐杀’‘声惑’立教,教中弟子皆修习乐器,以乐声交织内力,尤其是孟寒树,他修习的是七弦琴,每每与人动手时,实在是……”
沈三接道:“惊才风逸?”
“十分骚包。”
沈三笑得扑哧一声,露出一排整齐牙齿。
正此时,赵落风看出叶犀已是近乎力竭了,便持剑冲上去相帮。
“赵落风在如今新一辈的弟子中,也算数得着的了,但如今看起来,还是不够给杨二爷打牙祭的啊。”易小凉好奇地问沈三,“你说,若是花易落,可能与杨梵或是孟寒树一战?”
他思忖了片刻:“倒不见得会输的十分难看。”
易小凉又问:“那,周有离呢?”
沈三道:“不若你去问一问花易落,他与周有离究竟谁更胜一筹?”
这几句话间隙,赵落风已然受了伤在一旁运功调息,孟寒树终于唤人将他的琴取了来,在一旁摆了琴桌,焚了香。
琴音起,剑光落。
易小凉仔细听了片刻,一脸疑惑地看着沈三,沈三点点头,道:“只是寻常曲子,并未掺杂内力,可能孟前辈只是单纯地想……弹琴助兴。”
易小凉只得感叹:“这等境界,实在不是我这种纨绔能理解的。”
一曲悠扬,长剑合鸣。
将晓似有呜咽之声,竟从叶犀手中脱手而落。
琴音止息,杨梵正好收剑。
叶犀伏地而笑:“好,今日若命丧你杨梵之手,也不算枉活,只恨不能为我夫君报仇,待我奈何桥头遇见他,遇见他……哈哈哈……”
孟寒树道:“贺夫人,深渊不渡人,回头是岸。”
“凭什么。”易小凉忍不过,往前站了几步,“她残害师兄,连七八岁的小丫头都不放过,今日又杀我师兄,所犯罪行擢发难数,凭什么回头还有岸在待她?”
孟寒树道:“易姑娘想如何?”
易小凉道:“深渊不渡人,我便渡了这深渊。”
“易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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