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槿儿一袭缟素,正如年少时易小凉初次见她一般的模样。她奔至叶犀身侧,将叶犀掺起来叫了声母亲,不去问杨梵,不去求孟寒树,却直直看着易小凉。
易小凉还未踏足江湖时,整日混迹的不过是封安这一处地方,与她从小玩到大的也只是街上寻常人家的姑娘。贺槿儿是她幼时见到的头一个习武的小姑娘,一袭白衣杀伐利落,于是自见她第一面,易小凉便自顾自将她当作了朋友,无须深交,也无须她知晓。
贺槿儿转身瞧着饮月山庄的弟子,冷声道:“易姑娘的师兄是谁杀的?”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当中有人瞧了瞧赵落风,可没有人敢答话。
她又问了一遍:“人是谁杀的?”
声色凛冽。
赵落风瞧着面容冷峻的贺槿儿,走上前来道:“是我。”
贺槿儿未有他言,将手中长剑扔到赵落风面前,长剑落地声响清冽,刺入赵落风耳中。
赵落风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小师妹:“你……你要我,去死?”
贺槿儿亦盯着他,其中含义不容置疑。
赵落风话音已然有了一丝颤抖:“师妹,我……我是你师兄啊。”
贺槿儿久久无言。正在众人都以为她心软了的时候,却见她忽然掏出一把匕首来:“那这命由我来偿。”说罢便往自己心口扎过去。
最后一刻,赵落风握住匕首,鲜血模糊地将匕首从她手里夺下来,此时他终于知晓了贺槿儿的决心,便似堪破了往昔十几年的情分,道:“这是师兄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你我兄妹情断义绝。”
利刃刺入心口会不会觉得寒凉,赵落风想,利刃哪有人心寒凉,鲜血顺着伤处涌出,缓缓带走了周身的热气,亦带走了赵落风的牵绊,他的视线逐渐模糊,四肢失力跪倒在地上,瞧着贺槿儿向他迈了一步,他用尽气力抬手止住她,张了张嘴,道:“不必。”
贺槿儿压住心头情愫,睁开眼睛,道:“如此可能给易姑娘一个交代了?”她又转向杨梵与孟寒树,深深一拱手,“剩下的事情,既是灵犀门旧事,可否容我母亲与师伯……自行解决?”
杨梵看了一眼孟寒树,只见孟寒树如老僧入定般,不置可否。他心里啐了一口,这老儿太能拿腔作势。他二人今日之所以会来,皆是因为收到“无常三难”玉相随的一封信,他二人原受过步青谷的人情,所以才来走这一趟,先头他倒是出手了,可那孟寒树倒好,在一旁装模作样弹了个琴就算完了,这人情还得也是忒容易了些。
一贯话少的孟寒树却突然开了口:“此事……”
杨梵心里“嘿呦”一声,等着他的下文,谁料孟寒树不紧不慢道:“杨兄觉得呢?”
杨梵险些气飞了胡子,转眼一想,有样学样道:“我等是因着玉夫人的请托而来,此事,还是听易姑娘的罢。”
既然球踢回来了,易小凉便自行拿了主意,道:“贺姑娘自便。”
“枉你们素日满口行侠仗义……”瞧见此景,叶青青胸中怨怼难平,失声冷笑,“可到头来还不是袖手旁观,各扫门前雪!”
“叶青青。”易小凉叹气,道,“各扫门前雪总也好过将雪堆到别人家门前,你说是不是?”
叶青青一脸不忿却终究无可奈何。她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如今的机会,贺知江与叶犀守着一本灵犀掌下册秘籍多年,终于忍不住冒险一试,然而强行催动真气练下半部灵犀掌便如同修建空中楼阁,一着不慎便毁了根源,不得不长久服药调理,于是她暗中在贺知江的药里做了手脚,贺知江经脉受损严重再加上药性入骨,这才叫她轻而易举取了性命。
她将雪花刃埋在贺知江的脖颈中便是为了借涑河山庄之手对付叶犀。
可谁料她的辛苦筹谋,也只换了贺知江一条命。
众人见事情有了结果,便陆续下山去了。易小凉叫住正欲下山的花易落,问道:“花执教使,那日在饮月山庄,可是你从贺知江手底下救了我?”
“算是吧。”花易落道,“我只是顺手捡了你,将你送去了医馆。”
“不知道花执教使为何多次对我施以援手?”易小凉语气中并未有质问的意思,倒是纯粹好奇。
“可能……”花易落想了想,“只有你一人个称呼过我姑娘?”
这个答复是易小凉没想到的,就为了一个寻常的称呼,花易落竟愿意将一盆杀人的脏水揽下来?
“你不信?”花易落看穿了易小凉的心思,但她毫不在意,仿佛也懒得想接口敷衍了,“我也不信。”
易小凉不打算再纠缠这个问题,她还有更想知道的:“周蘅是不是归云教的执教使周有离?”
花易落掩唇一笑,不置可否:“我不是告诉过你,周有离这个魔障最喜欢骗小姑娘了。你下次见着他,千万别手下留情。”她心情忽然十分愉悦,连走路的步调都透着轻快。
花易落走后,沈三也不知何时不见了人影,这人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也不知不觉。
贺槿儿走到李执南面前:“师叔,我是贺槿儿,这些年,是我娘对不起你,我替她向你赔罪。”
叶青青怒道:“赔罪?你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又能换回什么?”
贺槿儿拿出她的佩剑饮月,不断往剑身灌内力,剑意铮鸣,片刻后再难承受强压碎裂一地,贺槿儿毫不迟疑地往一地碎片跪了下去。
“你……”
“哈哈哈……”叶犀忽然大笑不止,身手扯掉了头上的白簪花,像发了癔症一般将发丝扯得凌乱,待她笑够了,忽然抬起头来,眼里满是迷惘,她看见李执南后便欢快地跑了过来,拎着裙子地模样,像极了当年在灵犀门地时候。她跑到李执南面前,温声道:“师兄,你陪我去捡石子好不好。”
这一句话,这透着撒娇的语气,竟像是一夕之间回到了二十年前。叶犀不再认得贺槿儿,不再记得灵犀掌,只记得师兄李执南,她好似疯了。
“你带她走吧。”李执南终究是没有狠下心。
涑河山庄前只剩了李执南与叶青青,还有宋沉舟。
易小凉拿了那樟木盒子,与叶青青道:“这是江沉云的遗物,他让我交给江初照,可是既然江初照不在人世了,便给你吧。”
叶青青接过盒子打开,看见里面躺了一封信,封上写了“江月亲启”。除此之外还搁了一卷厚厚的书笺,她先将这书笺展开,略扫了一眼,眼里神色波动。
是灵犀掌的秘籍,但不是原本,是一份誊本。
她神色淡定地将誊本重新卷起来,放回盒子里,然后将信展开,读给李执南听。
“阿月,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离开灵犀门了吧。我有许多话,不知该如何同你说。”
*
二十年前,挽阳,灵犀门。
叶灵去寻江月,可江月的房门敞着,人却不知何处去了,她瞧着房里有些乱,便忍不住挽了袖子收拾了起来。
架子上搭的几件衣裳已经洗得褪了色,明日该去替他买一件新的了。
这柄剑是他的宝贝,剑柄上是她替他缠的布条,他练功没日没夜,手上血泡一茬又一茬。
书反扣在桌上,想来是昨夜又熬夜了。
叶灵将书拿起来,却见书中掉出一张信笺来。
只能算得上是工整的字体,是江月的笔迹。
“师姐救命之恩,江月未有一日相忘,当年若非师姐救我性命,带我回灵犀门,便不会有今日的江月,待找到灵犀掌秘籍,江月便拜别师姐。”
叶灵指尖微颤,这一封信不是写给她的,那一年冰天雪地里救他性命的人是叶犀。
叶灵回去后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管是谁来寻她,也只能透过灯影烛光看见瘦削的身影。
天光乍亮,江月神色恹恹地开门,瞧见叶灵不知何时已站在院中等他,他走过去,执了她的手郑重道:“师姐,我现在便去求师父,让他解了你与贺家的婚约。”
叶灵叫住江月,将一个樟木雕卷云纹四方盒子递给他,脸上微微带笑,还泛着一夜未眠的憔悴:“阿月,这个给你,我在此处等你回来。”
江月接过盒子转身便走。
“阿月。”叶灵又跟了几步,“等我们成亲之日,你再打开它。”
“好。”江月迈步出了院子。
叶灵怔怔地瞧着江月的背影,眉间凄凄,阿月,你还会回来吗?
“阿月,我仍然记得初你到山庄时的模样,怯怯生生,瞧着什么都害怕,不敢同人说话,只远远的站在一旁,甚至吃饭时候都等着旁人盛完了才去。”
“你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瞧着我,指着一碗肉,问我‘师姐,我可以吃这个吗’。后来,你终于学着慢慢与人亲近,竟会指着衣襟上的破洞与我说,‘师姐,你可以帮我补一下吗’。”
“整个灵犀门许多的弟子,你仿佛只与我亲近,我不知何时竟会觉得,丛生欣喜。”
“阿月,这许多年只有你觉得针线比长剑更合适我,只有你觉得修习厨艺并非荒废武艺。你不觉得我荒唐,这对我来说已然够了。即便我终于发现,你做这一切只是因为灵犀掌。”
叶青青顿了顿,跳过了后面那句“从前我总想着要给你些什么值当的东西,才不枉你给我的欣喜,既然你有自己想要的,幸而是我能给的,便一并给你罢了。”
她接着读道“阿月,我晓得你不会真的会去求爹爹,也晓得爹爹不会答应。我只原谅你这一回,因为我们没有往后了,倘使江湖再见,也不必相认。因为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会后悔如此慷慨呢,你说是不是。”
“阿月,愿你从此往后岁岁年年,既无烦忧又无我。”
*
后来叶犀曾不止一次做同一个梦,梦里大雨滂沱,无边的夜色终日纠缠着她,雨声无休止钻进耳中,她挣扎醒来却发现又陷入另一层梦魇中,有一个背影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困得严严实实,不能走脱。
“师父,我是真心爱慕阿灵师姐。”江月跪于堂前,十五年里从未有过的郑重语气,“我想护佑她一生无虞。”
叶先秋并未当真,少年人的意气之言他不曾少听,六两真心如何能捧一生,他便道:“一则,你钟情阿灵,为何不早些来求,此时阿灵已与贺家定下了婚约才来,是何居心?二则,你钟情阿灵,当明白,贺小郎如何,你如何?”
叶犀站在一旁,心里想,他怎么可能真的喜欢上阿姐呢,怎么可以呢。
少年跪在堂前的一番肺腑陈情,终究只换来一身七十二道鞭痕,奄奄一息被扔到了灵犀门外荒地里,荒草覆面,夜雨凄冷。
“姐姐。”叶犀找到叶灵时,她正坐在江月的房间,听着磅礴夜雨出神。
“阿犀。”叶灵终于听见有人唤她,回过神来,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是阿月走了么?”
叶犀思量再三,终于道:“我听说他去了问心室……好像,好像是冲着灵犀掌秘籍去的,爹爹大怒,将他打了七十二道见骨伤,送下山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叶灵哭了一日一夜,软糯柔弱的姑娘啊,心上却生出坚如利刃的荆棘,长长久久地扎进了血肉里,那第一枝荆棘,是倘使那一日她未曾与他做羹汤,第二枝荆棘,是倘使那一日她未曾与他浆衣裳。
“江月!江月!”
隐约雨声里传来一声声的呼喊,渺渺声远,雨滴打在江月眼帘上,浸润进眼里,他努力睁开眼睛,瞧见一柄伞撑在头顶。
“江月,你还好吗?”叶犀拿出一块帕子替江月擦去脸上的雨水与泥渍,“我带你去治伤。”
江月借着叶犀的力挣扎着坐了起来,“阿灵师姐还好吗?我只怕害苦了她……”
“江月,阿姐,阿姐……”叶犀吞吞吐吐,言辞闪烁。
江月的目光透过湿漉漉贴在脸颊上的碎发,如烛火在夜风中摇曳:“师姐怎么了?她怎么了?”
叶犀一咬牙,道:“阿姐不知从何处听说你被执了门规,没了性命,她一气之下跑到爹爹面前……自尽了……江月……江月!”
江月只觉得雨声遥远,周遭如堕冰窟,似乎所有的雨水都顺着伤口流进了身体,变成冰棱,刺穿四肢百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可周遭一片迷茫,也瞧不清楚是朝哪里走。
“你不怕他知道真相吗?”贺知江忽然出现在叶犀身后,“这七十二道见骨伤,不是他师父给的,却是他最敬重的师姐,曾救下他性命的师姐给的。”
“他活不久了。”叶犀声调极淡,晕散进雨幕中,轻不可闻。
她看着江月的身影跌倒山崖下,忽然又想起江月前日写给她的那封信来。
“阿犀师姐救命之恩,江月未有一日相忘,当年若非师姐救我性命,带我回灵犀门,便不会有今日的江月,待找到灵犀掌秘籍,江月便就此拜别师姐。
阿犀师姐的嘱托,江月九死亦不会推辞,可这日日相处中,阿灵师姐皆以真心待我,江月已决心去求师父,即便拼上性命也要带阿灵师姐走,从此以后,万望阿犀师姐,得偿所想,珍重余年。江月字。”
他怎么可以真的爱上阿姐呢,叶犀想,明明救他性命的人是她啊。阿姐甚至都不知晓花厅堂前那块被血染红了的青石,是江月曾为她磕过的几百个头。
他连命都不要,就想带阿姐走。
可是有什么用呢,阿姐永远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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