涑河山庄众人葬了七师兄,易小凉拿着他往日绣下的帕子在墓前整整坐了一日。那帕子上的“凉”字还差最后几针,从来不碰针线的易小凉也拿起了绣花绷子歪歪扭扭将针脚补齐了,揣进了怀里。
鸽亭送来阿奶的信:小凉,近日之事我已听说,小七之事你不必自苦,他亦不愿见你如此。阳昌之行略有所获,你太师伯的确去过阳昌,不过时隔多年,时移事易,已无法追寻去向,我暂不归家,你多听小回的话。
半月后梧桐花谢尽,易小凉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苏无回终于抽了空要跟她算一算账,他手执家法立在院中,瞧着她无情地甩出两个字:“跪下。”
月华流淌,星子铺天,是一个满月夜。
易小凉在庭院中跪着,膝盖底下垫着蒲团,手边搁着扶手,面前摆着书案,案上放着干果子和点心,外加几本话本子,小火炉上温着茶水……
一团雪人晃晃悠悠挪过来,杵在书案前,十分不见外地伸手捞了一把瓜子:“啧啧啧,你这是罚跪啊,还是赏月啊。”
这一套行头皆是好心的师兄弟们给她置办的。
易小凉假模假样地跪了一个时辰后,终于鉴赏完了案上的话本子,实在是百无聊赖了,索性坐在蒲团上跟宋沉舟扯闲篇儿。
宋沉舟搁下话本子,道:“小凉,那日叶青青临下山前,你叫住她说了些什么?”
易小凉用右手捶了捶酸疼的腿,想起来那时的对话。
那日易小凉问叶青青:“江沉云可是死于你手?”
叶青青冷脸笑了笑,道了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江沉云?江沉云早在一年前就死了。再说了,我连你都伤不重,如何能杀得了江沉云,若我有这本事,叶犀可还能活到今日?”
易小凉呆了一瞬,怪不得这封江沉云一年前写下的拜门帖,如今才送来,想是落到了有心人手里做了钓她去饮月山庄的鱼饵。
只是如今江沉云的死,仍旧是一个谜团。
宋沉舟等了半天不听动静,催问道:“说了什么啊?”
易小凉瞪了一眼宋沉舟:“不该凑的热闹别瞎凑。”
宋沉舟缩了缩本就没什么存在感的脖子,越发的像是个雪人了。
远远瞧见有人打廊上经过,易小凉大声喊道:“风轻,你去瞧一眼小师兄歇下了没,你就跟他说我身子孱弱,遭不住久跪,晕过去了。”
流水无奈地看了易小凉一眼:“小师姐,我是流水。”
宋沉舟好笑地瞧了眼易小凉:“小凉,你怎的年纪轻轻的眼神就不行了,连自家师妹都认不出来。”
“你眼神才不行。”云淡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搁了一盘点心在案上,然后在宋沉舟惊诧的目送中悠悠走远了。
宋沉舟还未缓过神来,又瞧见了结伴行过的风轻和行云,他摸了摸下巴,道:“小凉,你爹……是不是让她们半夜出来吓人用的?”
易小凉盘腿坐着,托着腮道:“老纨绔说,这样打群架的时候拉出来一排站着,显得我涑河山庄十分有排面。”
“这想法甚是清奇。”宋沉舟一噎,不过也暗暗佩服涑河山庄的易容功夫,竟丝毫瞧不出来区别,果然易溪亭平日净往这些五花八门的道儿上钻研了,关键是还钻研得颇有建树。
他嗑完了手中瓜子又道:“你小师兄实在黑心,你这一身伤也不是为了旁人,还要你罚跪。”
易小凉瞪了他一眼:“你再诋毁我小师兄,信不信我把你轰出去。”
宋沉舟十分痛快地闭了嘴,磕了会瓜子,又暗搓搓开口:“你说贺槿儿也是惨,先是死了新郎官,又刚死了爹,连师兄也让她逼死了,往后饮月山庄只剩下她自己了,不知会是个什么光景。”
易小凉未曾过脑子,顺口接了句:“若我没记错的话,贺槿儿的新郎官,是你二哥哥吧?”
宋沉舟似被人敲了脑壳一般,脸色即刻颓了,眼睛里的泪就要涌出来。
易小凉心呼一声哎呦我也是欠儿,他是个脑子不好使的,我为何要提醒他。
宋沉舟抱着膝盖蹲在一旁,垂着头,半晌,呜咽不清地说了句:“我就是在家待着难受,才出来找你的。”
易小凉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宋沉舟忽然站起身来,十分庄重地与易小凉作了个揖,头都快要抵到脚脖子了,然后说:“小凉,谢谢你遣人将二哥哥送回去。”
易小凉摆摆手:“别,不是我,这世上最恨你二哥哥的人才是我。”
“我知道是你。”宋沉舟蹲不下,索性直接坐在地上,瞧着易小凉道,“是他对不起你,你还恨他吗?”
“恨,为何不恨他。”易小凉捏了捏眉心,“我一个风华正茂的小姑娘,名声全毁在他手里了。”
“我替他补偿你吧。”宋沉舟一脸认真瞧着易小凉,瞧得她一哆嗦。
易小凉嫌弃道:“你又在家造了什么孽被赶出来了?想跟我这儿蹭吃蹭喝?”
宋沉舟嘿嘿一笑:“还是你了解我。”笑完又跟变脸似的犹犹豫豫道,“小凉,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易小凉眼一斜:“除了你跟我这儿蹭吃蹭喝半个多月,旁的都不算事儿。”
“我没与你顽笑……”
“合着你当我跟你开玩笑呢?”
“小凉!”宋沉舟恨不得掏心窝子给她看一眼,“那日在山门前,你持剑站在众人前头,颇有少庄主的气势了,我很是替你高兴。可是……我瞧着你的功夫有些……有些不如从前了,去年五月份上,我二哥哥到处找你找不到,你们山庄的人也不知你究竟去何处了,你一连大半年没有消息,究竟遭遇了什么?”
易小凉挠了挠脚底板:“你二哥哥当真是用心良苦,得亏没等到我,若我回来早了,岂不是耽误他的亲事。”
“他……”宋沉舟“他”了几遍也没说出来,毕竟旁人不知她与宋千帆的事,他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自家哥哥为了那些虚无名利,到头来也是什么脸皮都不要了。
说话间,流水抱着一张竹席,犹豫着挪了过来。易小凉心觉不好,问道:“小师兄说什么了?”
“他说……”流水将竹席抖开,“让你晕在这上边,省得脏了衣裳……”
“啊……苏无回!”易小凉鲤鱼打挺般倒在席子上扭了半天,“你好狠的心啊!”她将席子在身上裹成一个筒,瓮声瓮气叽歪了许久,“我往后再也不逞强了。”
身后忽然传来清淡话语:“但愿你长一回脑子。”
易小凉立刻爬起来,跪得端端正正,这才发现流水与宋沉舟早已跑没了踪影,遂腹谤了他二人几句,又道:“我错了小师兄,往后我一定听你的话。”
“既然知错了,那便……”
易小凉方露出笑来,想要起身,又听他继续道:“那便再跪半个时辰。”
啊啊啊啊苏无回!
过了许久,不听身后再有动静,易小凉终于鼓足了勇气,试探问了句:“小师兄,你还在吗?”
无人回应。
一朵梧桐花啪地一声落到易小凉面前,她抬头,看见树上的月白身影:“他走了许久了。”
“沈三,你怎么来了?”易小凉朝他招招手,“你下来坐,这么仰头瞧你我脖子十分疼。”
沈三脚步轻快落到地上,声音如月色一般温柔:“你胳膊的伤好了吗?”
“师兄给我看过了,伤了些筋脉,往后怕是不能提重物了。”易小凉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不过像我们这等纨绔,好吃懒做就行了,本就用不着提重物。”
沈三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易小凉:“我这药送得还是晚了些,你……还要吗?”
“为何不要,这回用不上,还有下回。”易小凉十分痛快地收下了。
“那还是不要用上的好。”沈三走到她右手边坐了,“我陪你坐一会儿。”
易小凉忽然问道:“沈三不是你的名字吧,后来我去问过,枕江鸽亭并没有一个叫沈三的师兄,那你究竟是谁?”
沈三想了许久,轻声道:“我有许多名字,可没有一个名字真正属于我。”
“你……”易小凉一脸可惜,“病得不轻啊。”
“我叫沈辞,不过旁人都叫我沈三,你还是叫我沈三吧。”沈三低着头,不知从何处折来的花枝在地上画来画去,一双眸子隐匿于月色里,他忽然转头瞧着易小凉,又道,“你想瞧一眼我长什么模样吗?”
易小凉一头雾水:“我可是个见色起意的,你不怕我把持不住?”
沈三琢磨了一会儿:“若你把持不住,会如何?”
易小凉见他犹豫了,戏瘾愈发足了,哈哈笑了几声:“那可不好说……”
沈三看着易小凉:“若我说,可以都依你呢?”
易小凉没唬住他,反倒叫他这一句给唬住了,磕巴一句:“下……下回吧。”
沈三低下头,轻飘飘地:“你果然只是同我顽笑。什么下回,倘若没有下回了呢,倘若下回再见成仇人了呢?”
“不,不是。”易小凉狡辩,“你既然以面具示人,自然是有苦衷,我总不能逼迫于你,谁还没有些秘密呢。”她赶忙岔开话题,“对了,我不是还欠你份谢礼吗,你想要什么?”
“下回吧。”沈三起身,“我该走了。”
易小凉哑然,这人,这什么脾气!不过说起来,这性子怎么总觉得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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