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被周蘅毫不留情地关在了门外,孟旧柏拍了拍门:“你好歹告诉一声她伤得重不重,我……”
隔着门,传来周蘅冬日寒潭般的声调:“闭嘴。”
孟旧柏叹了口气,心道这下该如何跟小回交代,便来回来在院子里踱着步子。
贺槿儿走过来,跟孟旧柏道:“我在此处事已了,待明日一早找回那些失踪的村民,我便回枕江了,你一同回去么?”
“你明日就走?”孟旧柏下意识回头瞧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我……”
“无妨,你也该留下照顾易姑娘。”贺槿儿面上瞧不出颜色,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替我带声好,就说,就说我还在等他。”
孟旧柏猛然抬眼,显然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便道:“你,你知道了?”
贺槿儿点点头转身走了,再无他话。
周蘅替易小凉处理完伤处,又喂了药,送了内力催化药性,这一套折腾下来已过了一个时辰,收拾妥帖后燃了一炷安神平缓的香,便坐在一旁替她擦了擦额上渗出的汗,烛火微光,凝眉的公子出了片刻神,就这么忽然想起了十岁那年涑河河畔的春饧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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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还是不曾言语么?”吴相念远远瞧着湖边发呆的小人儿道。
“一年了,仍旧未置一言。”莫相忘答,“师兄送这孩子来,本是念着谷中清幽寂静能解一解他心中忧惧,如今看来,也并无起色。”
“那种场景,他年纪这般小。”吴相念默了片刻,却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他年纪这般小。”许久,又道,“过几日便是师妹的生辰了,你替我送份贺礼去罢。”
莫相忘问:“师兄不一同去涑河山庄?师姐很是惦念师兄,多次问起师兄行踪,我怕都要瞒不住了。”
吴相念摆摆手道:“师妹性子张扬热烈,若向她道我的去向,往后我必无法藏匿行踪,这三个孩子遭了太多的罪,我既得人临终托孤,自当信守诺好好将他们拉扯成人,此事也不必叫师妹知道,免得累她心神。至于这孩子……”他看着湖光山色里小孩儿略显孤单的背影,“你多费一费心,过了年我再来接他。”
“师兄安心,我自当好生照料他。”
于是那日晨霞未散,天色凉白,莫相忘牵着周蘅站在了涑河前,沿河街上香气惺忪慵懒,莫相忘给小周蘅要了一碗粥,摘了箬笠道:“小蘅,过了河便是涑河山庄的山门了,今日我们来给你师伯贺生辰,师伯人很好,她会喜欢你的。”
周蘅点点头。
莫相忘盛了一勺子糖洒在小孩儿的粥里,继续道:“师伯家有个丫头,小你两岁,是个精怪的,无法无天惯了,你不必怕她。”
那时正逢满山银杏入秋。
过了桥,十岁的小少年伸手抻了抻方才压皱的衣角,一本正经地捧着送给师伯的贺礼,跟着师父朝着青石阶上鹅黄层叠掩映里的山门走上去,一步一步端正文雅,甚至连手捧酸了都不肯放一放。
石阶尽头,入目是繁盛银杏叶里露出的白墙角檐,影影绰绰间露出涑河山庄四个字,地上铺了一地被夜雨打落的黄叶,浩浩荡荡不留一丝缝隙。
“唔。”走到山门前的莫相忘忽然停住,余光扫见埋伏在树上的小丫头,若有所思道,“小蘅,我瞧着咱们的贺礼带的少了,还是再下山去添置一些罢。”
伸了脑袋等得焦急的小丫头闻言,慌忙从树上跳下来:“太师叔别走!”
谁料小丫头落地时却崴了脚,坐在地上鬼哭狼嚎起来。
莫相忘眸光一闪,嘴里连连喊着:“哎呀乖乖,可是摔疼了吗?怎的不小心些。”脚下却没有半分动作。
却是周蘅急忙将手中贺礼搁下,飞快地朝着小丫头跑过去,脚下忽然踩到一块活动的青石,他心知不好怕是踩着机关了,小少年抱着脑袋蹲了下去。
机关被触发后,周遭的几块青石响了几声,不知往天上弹了些什么东西,砰然作响。
一瞬间漫天的鹅黄银杏叶洋洋洒洒而下,铺天盖地如落雪,似银河星子跌落凡尘。
周蘅蹲在地上睁开眼,瞧见扑簌簌的鹅黄蝶舞里笑靥如花,眼前小姑娘的笑容骤然扩大,一双眼睛弯成幽深山岚,热烈灿烂。
易小凉走上前来,伸手拿掉落在他发顶的叶子,说:“你怎么这么胆小,你叫什么名字?”
“周蘅。”干涩沙哑的音调方才落下,又补了一句,“蘅芜的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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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上的人忽然蹙起眉头,似乎又陷进了梦魇当中。
“阿笙别怕。”周蘅听闻她发出呜咽之声,一时间有些慌张,捉了她的手放在手心握着。
她的指尖有些凉,掌心亦有薄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周蘅的指腹触到这些薄茧时,似有万千针尖刺在心头,白马红裙将晓剑,她曾经是那样耀眼的姑娘,天赋极佳,满身的意气风华。
可她现在极少穿红裙,亦扔了将晓剑,甚至都很少再使剑了。
那年她浑身是血地带着昏迷不醒的易轻寒闯进步青谷时,都未曾见她流下眼泪,伤成那样不知道是如何强大的心智才能撑过这一路,直到亲眼见着莫相忘接过易轻寒才肯倒下。
周蘅从未见过一贯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师叔如此形容,师父竟有一瞬间的茫然,问他:“小蘅,这两个孩子出了事,往后你师伯该怎么办?”
那是周蘅第一次无比痛恨自己医术不精,恨不得一夜之间读尽天下医书。他与师叔守了几日几夜,用上了谷中最珍贵的药材,师叔甚至耗去了多年的内力,也只得勉强除掉了毒性。
莫相忘思虑良久,还是道:“虽然她内力非浅,可毕竟伤了根源,就如同枯枝难积经年雪,内力愈深厚风险愈大,若放任下去恐失去规制反而成了负担,为今之计,恐怕只能将她的内力尽数化去……”
“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周蘅于心不忍,若这个姑娘醒了发现自己连剑都提不起来了,她该如何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他如何也不忍心瞧见这个榴花一般耀眼的姑娘往后再也不能执剑,“师叔,不是有金针封脉的秘术吗?能不能只将她的内力封住……”
“我知你担忧什么,先不说此法凶险艰难,需要内力高于伤患之人舍去部分内力压制,就算施行成功,若非将来有奇遇,否则没有可能再将封住的内力重新收拢调控……”
莫相忘没有继续说下去,可周蘅知晓他是什么意思,奇遇是一种多么虚无渺茫的东西。
但世事似浮云无常,天昏地暗里唯有希冀是唯一的光,唯一的不朽,只要有一分可能,希冀便有所附丽,哪怕有一天这个姑娘想起一切来,也不会因为无法手刃仇人而悲痛欲绝,仍会有一分希冀支撑她,无论如何他要给她留下这一分的可能,让她可以追着往前走。
谷中岁月如风,一晃便是七个月,暑往寒来近年关。
又一场雪落时,易小凉终于醒了过来。
莫相忘听闻人醒了,扔下手中的活儿便来诊脉:“你虽然醒了,但是伤还没好,你先在步青谷住一阵子罢。”
易小凉点头,又问:“太师叔,轻寒呢,我怎么没见着轻寒,他醒了吗?”
“他……”莫相忘转过身,喉咙发紧,“轻寒比你强多了,他三个月前便醒了,守了许久还不见你动静,我怕他憋闷得难受,便将他放出去了。你要是想他了,我叫人捎信儿给他?”
“不用了,找不找得到他还两说呢。”易小凉心情甚好,走到门前活动了下快要锈住的手脚,瞧见小院子里堆着一个雪人,胖嘟嘟的一脸憨相,笑道,“这是谁堆的雪人,丑得略别致了些。”
莫相忘想起周蘅临行前的嘱托,只道:“是谷中的一个弟子,前阵子受了些伤回家将养去了,临走前怕你醒来无聊,托了这个雪人陪你,待他回来定然先来看你。”
后来周蘅回来时,这姑娘已经成了在步青谷横着走的小霸王,所到之处,处处鸡飞狗跳。
“你就是小横?久仰久仰。”她拎着凿冰钓出来的鱼,大摇大摆道,“我叫小竖。听太师叔说我得了你不少照料,今日我下厨给你做鱼吃。”她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了,你为何要戴个面具?”
“我……我长得丑。”
“哦,那倒没什么,我胆子大。”
周蘅艰难地吞下又咸又腥的一口鱼肉,还没见过谁用这样致命的厨艺当谢礼:“小竖姑娘的胆子当真大得很,我以为你是来报仇的。”
她捧着一包果脯与他并排蹲在雪人身旁,笑眯眯提起往事:“去岁年前有人写信给轻寒,他便出了门,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往北去看梅花,我问他何时回来,他说左右不过一场雪便回来。谁料那场雪过了年才来,他回来时候手里便拿了个小巧的雪人,他将雪人给我,里头裹着在涑河前街上买的芝麻糖。”
周蘅见她如此风轻云淡地提起易轻寒,不免忧虑,疑惑地去问莫相忘:“师叔可是用了什么药使她忘了先前发生的事情?”
莫相忘摇摇头:“她醒来便忘了,应是伤得太狠魔怔了,若一直这样下去也便如此了,只怕哪一日她又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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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寒……”床榻上的人无意识地唤了一声,似乎又一次看见少年在自己的眼前倒下去。
“轻寒!”易小凉踉跄着跌在浑身是血的少年身边,抖得不成样子,“轻寒,轻寒,你醒醒。”
似被利刃刺心般猛然一疼,胸腔里有什么陡然爆开,一瞬间血肉模糊,然后是绵延不的撕扯,一抽一抽地疼,疼到快喘不上气。
这是她的轻寒,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轻寒啊。
“轻寒……”
心上虚空的疼痛逐渐清晰,盖过了身上所有肉眼可见的伤带来的痛感。
她将虚弱的少年扶起来,握着他的胳膊然后蹲在他身前,将他放到背上,使尽了全身的气力想将他背起来。
可是她负着单薄的少年却如何都站不起身。
十七岁以前,她以为这世上最绝望的事情就是每日卯时被抓去练功。
原来她从未体会过什么才是真正的绝望。
她愿意用所有的一切,甚至是生命,用全世界来换回她的轻寒。
她的轻寒才十七岁,才刚刚遇见喜欢的人。
“阿姐,别怕……”
这是记忆里她的轻寒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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