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起,万物失颜色。
花易落离开葛家庄时暮色还未浓,她手中握了一片枫叶,乌发间多了一枝银簪。
欲挽春久,不教花易落,红枫依旧热烈灿烂,目送着渐行渐远的身影。
贺槿儿不告而别,自那日出去后便没再回来,孟旧柏知她必是自行回枕江去了,也不再提起。
孟旧柏他们救回来的四个村民身上的毒性各不相同,周蘅很是废了一番功夫才保住他们的性命。
瞧到谢正予时,青翠满脸担忧,谁料周蘅却神色淡淡:“谢公子没甚么大碍。”
青翠虽然害怕这位小大夫,却仍鼓足了勇气试探着问:“可是公子总像是浑身没有力气,面色憔悴,整个人都消瘦了……”
周蘅缓缓抬起眼帘:“饿的。”
被陈不知关了那么久,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没下顿,又昼夜颠倒的,想不消瘦憔悴都难。
周蘅余光瞧见一旁的姑娘又发起呆来,这几日她身上的伤倒不大碍事了,也只在那一日哭了一回,余下的时候便发呆沉默。
步青谷前碑上写“世间百疾皆可医”,周蘅叹了口气,可奈何心伤不是疾,药石罔效。
他轻声唤道:“阿笙,将滋溢清本丸拿给谢公子。”
易小凉终于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低头去找药。
孟旧柏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熬药,心中疑惑为何这姑娘自从醒了就像转了性子一般,也不见笑了,便道:“我说小周大夫,她伤刚好,你不能这么使唤人啊。”
没有人搭理他。
“周蘅,那些村民究竟中的什么毒?”易小凉看着周蘅写药方,忽然问了句。
“确切的说,并非是中毒。”周蘅道,“孙钰照是在用他们试药。”
“什么?”易小凉与孟旧柏异口同声。
隔了片刻,周蘅终于才道:“阿笙你听说过‘月常缺,云有离,花易落,人未归’么……”
“你当这丫头三岁呢?”孟旧柏打断他,“她连重振雄风都晓得,能不晓得归云教大名鼎鼎的四个执教使?”
“我不晓得。”易小凉捏了捏眉心,在孟旧柏一脸讶异中道,“我不晓得重振雄风,要不你给我详细解释一下?”
“算了算了,你继……”
易小凉掐了他话头:“除了很少听岳见阙的名字,旁的都常听人提到,尤其是花易落和周有离,至于沈未归……听说她之所以能当上执教使,完全是因为,她是个不痛不死的怪物。”
“她并非是生来如此。”周蘅掩在袖中的手握了起来,“是用药生生熬出来的,她忍过百毒附骨,才变成如今的模样。”
“这也太残忍了吧!”孟旧柏一气之下扔了手中的蒲扇,“沈昔人对手下人竟如此狠毒!”
“并非是……”周蘅神色复杂,“她是自己选的这一条路。她并非是武学奇才,却一心要当最锋利的剑刃。痛时会影响判断,剑便会有偏差,一旦偏差怎么能称之为好剑。”
“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她……”让她甘愿成为一把锋利无情的剑刃。
“照你这么说,孙钰照是想造出下一个沈未归?”孟旧柏深思平静后捞回蒲扇。
“他不知当年沈未归所用确切之药,药量几何,只能不停抓人反复试药。”周蘅道。
“那岂不是这些村民身上的毒性各都不同?”易小凉看着周蘅,“想来医治方法也是极尽困难了。”
“是啊。”周蘅将写好的方子交给易小凉,“所以需要阿笙多多帮忙了。”
如此又过了两日,孟旧柏发现周蘅愈发过分了,他事无巨细皆要带着易小凉,隔三岔五便指使她做这做那,就连去淘米都要易小凉帮他抻着衣袖,眼见着就差将她栓在腰上了。他不得不瞅着空隙将易小凉拉到一旁,神秘兮兮道:“这周蘅啊八成有什么毛病,要不就是对你图谋不轨,你小心着些,昨日夜里我起夜时候瞧见他蹲在你门口,我瞅了半天,见他没什么旁的动作这才没去揍他。”
“阿笙。”周蘅站在灶房前,怀中抱着两截莲藕,面带难色却一本正经道,“你能帮我挑一挑待会儿用哪个做蜜汁藕吗?”
风扫过院中零落的叶子沙沙作响,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旋儿拉扯着远去,她视线中的周蘅抿着唇,眼中含了些许不安,眼角的泪痣将这种不安晕散出了几分哀伤。
孟旧柏一脸“你看,我就说他有毛病吧”的表情:“这藕有什么不一样的!”
易小凉缓步走向周蘅,这几日他虽未曾说过安慰的言语,可朝夕之间皆是慰藉,悉悉索索无处不在,她还是知道的。她在他面前站定,左右瞧了瞧,认真道:“左边这个罢,瞧着胖一些,想来口感好些。”
周蘅终于舒了一口气,亦认真回道:“好,听阿笙的。”
孟旧柏睁大双眼:“有这个必要吗?”
青翠早先捉了只鸡说给易姑娘补身子用,三人围着五花大绑的母鸡两两相视,最终还孟旧柏提剑上阵去杀鸡了,心中忿忿不平道,这几日竟指使我做些劈柴、摇蒲扇之类的杂活,如今想我一个风流倜傥的少侠就沦落到杀鸡的地步了,真是天妒英才。
“天妒英才啊!”
一旁慢吞吞切莲藕的易小凉忽然想起那日夜里周蘅挡在她前面的时候,那时他背影中的几分孤绝狠厉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陌生的是周蘅,熟悉的却是与她如出一辙的那份不顾一切的念头。
“未曾想到你的功夫这般好。”易小凉状似无意提起。
周蘅一怔,停了手,转头见她好整以暇地瞧着自己,似是在等他开口,他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低了头道:“阿笙,我……”
“你祖父,也就是我太师伯,为何要隐姓埋名十几年?”易小凉用刀将切好的藕块堆到一处。
周蘅从她手中接过菜刀搁在砧板上,指了指一旁的矮凳示意她坐下,待她坐好了,他寻了些干果子用碟子盛了塞到她怀里,然后回到砧板前,一边收拾一边道:“我爹爹姓沈,母亲姓周,而我在家行三。也便是沈三这个名字的由来。父母过世时将我与两位兄长一并托付给了祖父。不过长兄常年在外,许多年未曾归家了,你去时另一位兄长又出了远门,故而未曾照面。”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阿笙不必觉得我少失怙恃,幼时过得一定艰难。其实我也未曾受过什么苦难,我未曾讨过饭,未曾宿过街头,也未曾遭过什么冷眼毒打。”
易小凉只瞧着他一脸风轻云淡模样,想来他说的多半是真的,忽而庆幸上苍仍余悲悯,未曾教那个五六岁的孩童遭受太多世间险恶,还能长成如今一副温润的模样。
“许是上苍怜我。”周蘅将方才雕出的萝卜花放到易小凉怀中的碟子上,笑着岔开话头,“阿笙你说用莲藕煨鸡汤会不会好喝?”
*
众人一同用过晡食吃饱喝足后,谢正予与青翠收拾了碗碟去清洗,孟旧柏坐在门槛上,双手撑在脑袋后头:“易小凉,你的伤是不是好得差不多了,你打算何时回封安去?”
易小凉问:“怎么,你与我一同回去么?”
孟旧柏转身看她:“那是自然啊,不将你完好带回去我如何跟小回交代。”
“那我们明日回去吧?”易小凉这话却是对着周蘅说的,带着商量的眼神瞧着他,默认他也一同回去。
只是周蘅却没有如她预料中那般点头说好。
“我险些忘了,你本就不是与我一道来的,兴许还有些事情没有办完。”易小凉径自笑笑,“那便先说一句后会有期了,我先回去收拾东西。”
哪有什么可收拾的,她边走边叹气。
因为谢家没几间房,周蘅与孟旧柏住过来后,易小凉便与青翠同住一间,回房后便与青翠说了明日辞别的话,青翠不舍絮叨了几句,不过保重道谢之类的。左右天还有一丝光亮,又不到睡觉时候,她又推门往院子里透气。
夜色不过稀薄一层,天际早已挂了银白月盘,星子冷得发亮,雪青色的身影静默地站在院中,被夜色衬得越发单薄。周蘅听见开门声回过头来,轻声道:“阿笙。”
易小凉走过去道:“你也出来透气?”
“我在等你。”周蘅微微笑,神色柔和,“你方才走得急,我还有东西要给你,伸手过来。”
易小凉疑惑地伸过手去,瞧见他在她手心放了一枚铜钱,然后又一枚,又一枚……直到搁下第八枚,他手中终于空了,她看了看铜钱,又看了看周蘅:“你给我八文钱做什么?”
周蘅忽然觉着自己着实有些幼稚,撇过脸去兀自嘲笑自己,她自然是不记得八枚铜钱的事了,便随意道:“或许叫你回去涑河前街上吃个糖饼?”
易小凉挨个铜钱瞧了一遍,从腰间翻出荷包来一个一个塞了进去,又将荷包塞回去,冲着周蘅拍了拍腰,道:“八文钱可以买四个糖饼了,还是留着下回请你吃吧。”
忽然又想起他不同自己一起走,也不知下回再见是什么时候,萧萧夜色染出几分离情别意来。
“我还要去临原一趟,等手上事情办完,我就去封安。”周蘅道,“到时阿笙别忘了请我吃糖饼。”
“好,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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