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着手了吗?”易小凉坐在周蘅旁边,下意识扯过他的手往眼前凑了凑,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瞧了一遍。
如此细小却自然的关切,像无孔不入的风灌进了心底每一个夹缝。
周蘅墨色眼眸中烛影跳跃,她的指尖有一丝凉意,他感受得分明,只任由她握着,轻声道:“没有。”
易小凉撒了手,心道周蘅连手指都这般细长好看啊。
孟旧柏催促道:“你接着说啊。”
“没什么好说的。”易小凉含糊道,“我救了宋千帆以后,他身上有伤又无处可去,我便把他带回了山庄,等他伤养好了就送他走了。”
孟旧柏十分不满,连连摇头:“好好一个英雄救美,不对,是美人救英雄的戏叫你说得索然无味,你这样的去茶楼说书早晚饿死,连个起伏转折都没有,你救了他,他就没说要以身相许什么的?那将晓又是怎么回事?说个故事怎的避重就轻。”
易小凉扶额,说起来宋千帆倒真说过要以身相许,她之所以刻意不提并不是少见的要了脸觉得将这种事拿出来说有些不好意思,而是她压根就没把宋千帆的话当真,自然没什么说的必要了。
当年宋千帆伤愈离开涑河山庄后并未走远,于是某一日满院子的师兄弟踏着熹微晨光练功的时候,青衣少年怀抱着一捧沾了露水的花枝攀上涑河山庄的墙头。
三师兄问他做什么,青衣少年便一脸笑颜地说来报恩,可他什么也没有了,便来以身相许。
三师兄的万里江山陶瓷大缸险些砸到脚趾头,觉得此人一定是被自家师妹的那张脸蒙蔽了,浑然看不穿她那面皮下是一颗如何不要脸的心。
一连七日,日日如此,被拒了三番五次仍是不肯放弃,就连苏无回有一日都抬眼与易小凉道,倘使你有宋公子此等毅力,这一篇赋怕是早就背熟了。往后十几日,每次易小凉一出门身后必然会缀上一个尾巴,问他做什么,他说只要能看见她就十分开心。
“后来有一回运气不好,碰见找茬的,他替我挡了一剑。”易小凉言简意赅道,“我过意不去,便问他有什么想要的,他说……他说若是这样的话,他想要将晓,我就给他了。”
她说的简洁,可周蘅心中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便问:“阿笙,那年你十六岁?”
易小凉点点头。
周蘅没再说话,那年她十六岁,还没有到过小桑河,还没有被封住内力。
*
次日一早,众人尚在用朝食时宋沉舟便来了,见他们点的丰盛又跟着蹭了几口饭。
易小凉今日着了一身绯色绣团纹的圆领袍,束革带,马尾高高束起,眉目描得几分英气,又是一副公子形容。周蘅仍是一贯的雪青色,身形修长笔直,举止从容沉静,浑身透着克己复礼的意味,而孟旧柏仍梳着他的鱼须,坐没坐相一身散漫,倒也称得上落拓不羁。
不过用个朝食,一桌几人已经招惹了不少目光。
宋沉舟叹气自嘲道:“我就不应该在这桌上。”
吃饱喝足,周蘅与宋沉舟一道往宋家去,出了客栈,宋沉舟见易小凉没跟上来,问:“小凉你不陪你师叔一同去吗?”
易小凉拎着折扇立于长街上:“我阿奶的医术我没学到一星半点,就不去添乱了。”
周蘅看了她一眼,叮嘱道:“凡事小心。”
易小凉点点头。
谁料周蘅走出几丈远后又折回来,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来,玉上系了络子,上头是个繁复的六瓣冰花结,底下垂了丝绦,不由分说地系在了易小凉腰间的革带上。
易小凉捞起玉佩瞧了一眼:“这冰花结打得些许潦草啊,歪歪扭扭的。”
周蘅抬眼,缓缓道:“我打的。”
易小凉哈哈一声,忙找补道:“看不出来你还会做这个呢,真是,真是……”心灵手巧?慧质兰心?都像是形容姑娘家的啊,于是“真是”了半天也没踅摸着一个合适的词儿。
周蘅道:“昨日才找人学的,头一遭。”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不经意又瞧了易小凉一眼。
易小凉摇了摇玉佩,继续找补:“头一遭就能打出这般结实的结来,果真是天赋异禀啊。”
这是冲着结实去的吗?周蘅不免叫她逗笑了,最后又道了句:“若应付不来,就像你上回在饮月山庄时那样扯一块虎皮出来挡一挡便是了。”
易小凉一时没想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连连点头。
送走了宋沉舟,易小凉与孟旧柏往相反的方向行去,正是食时,街上熙攘热闹,易小凉远远瞧见一个熟悉的物件儿和熟悉的八个字,正迎风招展。
“今日问卦分文不取”。
只见半仙儿冲着易小凉奔过来,笑意盎然:“易姑娘,没想到在这儿也能见着你,可见你我缘分深厚。”未教易小凉开口,他接着热情道,“那日枕江一别,我原以为再见不着姑娘了,不曾想竟在临原又遇着了,区区时日,已颇有相别三秋之感了,我心里甚是欢喜,不才想问一问姑娘芳龄几许,可有许配人家?若姑娘不介意,我想跟姑娘……”
易小凉心头咯噔一声,这怎学得跟孟旧柏一般油嘴滑舌了。
“义结金兰!”林辞昔一脸期待,一双下垂眼热烈赤诚。
孟旧柏扑哧一声笑出来。
易小凉道:“林公子,今日实在不得空,要不你先摆摊子,等得空了,别说义结金兰了。”她一脸诚恳,“你与孟少侠拜天地都成。”
孟旧柏:……
见二人要走,林辞昔赶忙道:“姑娘且听我一言,方才为姑娘起了一卦,此行怕有破耗之失,要当心呐。”
易小凉回头,抬手一拱,笑道:“多谢提醒。”
瞧着二人的背影,林辞昔喃喃道:“体生用,行人未归啊。”
孟旧柏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串糖葫芦,红彤彤的鲜艳,他左瞧右瞧舍不得下口,抽空问:“方才那人是谁,我瞧着眼熟。”
易小凉道:“林辞昔啊,你竟没见过?”
“哦,他啊,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孟旧柏咬了口山楂,“月上寒的关门弟子鬼手画师是不是,不好好舞文弄墨迷上了占卜,枕江城可没几个人没遭过殃啊。”
说话间两人行至一条僻静小巷,瞧见早已等在那里的芸儿,芸儿亦换了一身男装,虽显得十分利索但仍透着几分娇弱之气。
芸儿边走边道:“两位终于来了,我们现在便去忘云遥罢。”
易小凉问:“忘云遥?是什么地方?”
却是孟旧柏先答:“是临原最有名的一家歌舞坊,里面的姑娘都是一等一的绝色,技艺也是炉火纯青。”
易小凉折扇一拍他肩膀:“九百少侠果真是见多识广。”
“纯粹是你孤陋寡闻,不过也怨不得你,谁叫你是个姑娘。”孟旧柏又道,“不如你回头问问你小师叔知道这个地儿吗。”
“易姑娘的小师叔……”芸儿忽然开口,“是周公子吗?”
孟旧柏笑道:“芸儿姑娘当真聪慧,正是。”
易小凉斜斜瞥孟旧柏:“我师叔还是你师叔?”
“你的你的,没人跟你抢。”
“易姑娘……”芸儿看着易小凉,“你师叔有家室吗?”
“没有。”易小凉摇摇头,折扇轻敲掌心。
芸儿脸上有微微笑意,眼中光彩熹微:“那依照易姑娘看,周公子会倾心于什么样的姑娘?”
“这个……”易小凉屈起右手手指抵着下巴,“他大约喜欢……力能扛鼎,膀阔腰圆的姑娘。”
孟旧柏双手一拍,笑道:“对对对,形容得十分到位。”
芸儿笑了笑,没再言语。
“对了,芸儿姑娘。”易小凉道,“你是如何知道那姑娘在忘云遥的?”
芸儿道:“我记下了那人的模样,然后托人几番打听才知道,那人是忘云遥新来的琴师。”
再行几步,便隐隐约约听闻了丝竹之声,密密匝匝笼了半条街,忘云遥的牌匾映入眼帘。
待行至跟前,孟旧柏打头一个往里走,立即有黑衣守卫迎上前来,拦住他问:“公子可有入门的帖子?”
孟旧柏道:“怎的,没帖子就不让进了?”
“没帖子的话,恕不招待。”
孟旧柏吃了瘪,悻悻地走回去,道:“这个忘云遥规矩还挺大,看来我们得想别的法子进去了。”
易小凉想了想:“要不我再去试一次,或许是你长得不像有钱的模样。”
孟旧柏忙不迭挥手,不信邪:“去去去,你去,我就看看你长得多像有钱的模样……”
易小凉走上前去,抄了手,一脸高深地盯着那守卫,一言不发。对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竟后退了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孟旧柏眼珠子险些掉了下来,拉着芸儿跟上去:“一起的一起的。”
三人踏着乐声进了大堂,立即有纤腰毕现轻纱覆面的舞姬前来递了单子,问要个什么位置。
易小凉扫了一眼,拎着折扇点了点最前头的一张桌子,往托盘上搁了两张银票。
舞姬瞧着两倍于原本的价钱,对这个出手阔绰的绯衣小公子又叠了一层好感:“多谢公子。”
易小凉心道,谢早了,权当先赔上桌椅门窗的钱罢。
孟旧柏坐定,两眼紧紧盯着易小凉,易小凉端着茶盏往后一撤,警惕道:“你做什么?”
孟旧柏认真道:“瞧一瞧有钱的模样。”
台上一曲完毕,歌舞收场,一旁抚琴的茶色衣衫的姑娘小心抱了琴退了下去,正往楼上走,芸儿低声道:“便是她了,听说是叫行歌。”
“行歌?”易小凉琢磨了一会子,终于想起来为何觉着这名儿似曾相识了,她曾在封安歌楼听过这个行歌弹过几回曲子。
“我好似在哪里见过她。”孟旧柏亦思索起来,这身影仿佛就萦绕在脑中,可就是蒙了那么一层雾,叫人着急,他眉头锁了半天,终于微光乍闪,掌一拍桌,“有一回在饮月山庄的宴席上,里头弹琴的那个,不过当时离得有些远,许是我瞧错了?”
此时退了场的舞姬鱼贯涌入大堂,正挨个桌子前斟酒。
易小凉道:“芸儿姑娘,你已然带我们找着人了,便自行回去吧。”
说罢,她起身往行歌的方向追去。
堂中桌子两两之间摆得有些狭窄,她走得急,便与迎面过来的舞姬撞了下,那舞姬弯腰先道了句抱歉。易小凉起初未曾在意,可一脚踏上楼梯了才后知后觉地觉着那舞姬的眉眼有几分熟识,回头再去寻得时候已然晚了,放眼过去十多个舞姬全都是一样的衣裙一样的桃纱覆面,简直跟她家中的风轻云淡行云流水四个师姐有一拼。
孟旧柏见她迟疑,问:“怎么了?”
“总觉着哪里有些奇怪。”易小凉边走边道,“还是先去寻行歌吧。”
二人快步迈上楼梯,隔着喧嚣杯盏声,一束目光紧紧相随。
林半仙儿卜卦时说的话ab是梅花易数占卜法中,出行占和行人占当中的两句占断,其实并不是太懂只是含糊写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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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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