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蘅猝不及防受此一击,内力才会骤然波动至此,待他回过神来,周身气海翻涌不息,惜素剑身上海光大作。
锦衣公子觉察到对面之人的内力骤然激涌如同骇浪惊涛,一时间竟无从下手压制,如此相持下去自己必然处于劣势,便寻了时机撤了内力,连退几步才稳住身形,饶是小心至此也未能全身而退,仍是遭了些许反噬,胸腔蔓过一阵密麻针刺感。
周蘅侧脸垂眸,余光往身后一扫,霜意四起:“终于忍不住了?”
他身形一动,将刺进腰间的长戟震开,缓步回身,后腰上血迹斑驳,瞧着长戟那一端的孟旧柏,冷冷道:“不知死活。”
那眼神太过凛冽,孟旧柏强忍住一丝寒噤才没有退后一步,苦笑一声,自己……方才做了甚么?
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聚风堂,想起每个拜入聚风堂的弟子都会被问及的三个问题,缘何习武,为何执剑,手中三尺长剑又为何而鸣?作为聚风堂的少主,他同样也被问过这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他说,世间诸多不平,可众生寻常,无力反抗,所以我要做不寻常。
第二个问题,他说,为众生执剑。
第三个问题,他答,手中剑为不平而鸣。
可孟寒梧听了他的回答却叹气说,每个执剑的人,最初都是嫉恶如仇的少年。当年他并不明白此言何意,自三岁提剑时起,爹就告诉过他,君子如剑,要行端方。他这回答难道错了吗?
如今孟旧柏终于明白那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了。他方才竟然做了自己这二十多年里最为不耻的事情,不择手段背后偷袭。
不,他肩上有血海深仇,聚风堂上下十几条人命,小回被废了一身武功,他们哪个不是恪守教导,行侠仗义,可他们落得甚么下场?眼前人是仇人,可自己却不是仇人对手,若连仇都报不了,要这君子道义有什么用处?
孟旧柏眼神不再退让,浮上愠怒,掏出两枚模样相同的玉符来:“这两枚玉符制式相同,你是什么人易小凉不知道,我却知道,周有离。”
先前在宋万棠与易小凉在破庙里说的话,他未曾刻意去听,可坐在门口还是听了个七七八八,原来聚风堂灭门前收到的八字拜门帖是归云教的手笔,原来他在宋万棠房间搜出来的那枚上头刻着一个“归”字的玉符,是归云教执教使沈未归的信物。
而另一枚玉符,是他当日在葛家庄孙钰照的老巢里找到的,他那日捉了个神龙帮的弟子问过,只说是徐厚带回去的。那便只能是那日周蘅让他给孙钰照的东西了。
孟旧柏挥戟而上,周蘅未曾与他留甚么情面,惜素直扑门面,不过三招便停在孟旧柏胸口,剑身一侧:“我不杀你是看在阿笙的面上,你要报仇,我等你三年,现下可以滚了。”
锦衣公子负着手,面无表情道:“所以说,有意思。”
*
马背上颠簸,宋沉舟不多时便醒了过来,眼圈一红,便要冲回破庙去,被易小凉一把拉住,捂上嘴巴按在一块石头后头。
不远处芸儿正带着黑衣人撤出破庙,果然径直追着方才他们离开的方向去了。
待芸儿他们没了踪影,宋沉舟一个箭步冲进了颓圮的墙垣里。
“大哥哥!”
易小凉伸手探了探鼻息,对着宋沉舟摇了摇头,宋沉舟跪在宋万棠跟前,眼泪哗啦一下子涌了出来,伸出手掌,缓缓替宋万棠合上了眼睛,大哥哥不在了,这浩瀚世间往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易小凉瞧着宋沉舟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想起了她心尖上十七岁的明雪,一股清晰的钝痛慢慢扩散开。她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天空中忽然又炸响一朵白色烟花,趁着星火还未灭去,易小凉抬眼一瞧,却不由得锁紧了眉头,破庙在东,周蘅他们离去的方向在北,而这信号升起的方向却在西,是周蘅他们甩脱了那帮人么?可若是甩脱了为何不折回来寻她?
思及此处,她问宋沉舟:“宋雪人,往西去是什么地方?”
宋沉舟也听见了方才的信号烟花,擦了擦眼泪,道:“是清风山。”
“有几条路可往山上去?”
“山势陡峭,只有一条,没有退路。”
易小凉脸色一白,看了宋沉舟一眼。
宋沉舟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周蘅与孟旧柏不在,又一瞧易小凉脸色,便猜到了什么,道:“小凉,你不用管我,我在这里等你,你去吧。”
“好,你,你等我。”易小凉翻身上马,抄了近路直奔清风山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周蘅,你们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
临原城外有诸山环绕,清风山是里头最高的一座,因着山势过险,多峭壁悬崖,就连猎户都少往里头去,日渐人迹罕至,杂草丛生。
快接近山脚时,易小凉瞧见了一具黑衣人的尸体,她将马扔在山脚,沿着不甚明晰的野径往山上跑,直到在一棵树身上瞧见了一支羽箭,心又往下沉了一寸。若是来人带了弓箭,饶是周蘅他们功夫再高,又如何抵得过?
一路上瞧见的羽箭越来越多,黑衣人的尸体也越来越多,易小凉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再去察看黑衣人的伤口。山脚下的尸体多是一剑毙命,伤口利落,而此处尸身上的伤口便浅了许多,甚至是挨了几剑才毙命,可见是气息不继出手不稳了,她心中的不安更甚了。
快到半山腰时,易小凉远远瞧见芸儿与那群黑衣人的踪影,她没再上前,捡了一处地方隐藏身形。
只见芸儿身前跪着两个黑衣人,而她怒声斥骂道:“一群废物!一个人都没抓住就算了,还眼睁睁地瞧着少主被人劫持!留着你们的狗命有什么用!”
芸儿抬手一刀下去,一颗脑袋便骨碌碌地滚了下来,仍旧跪立着的无头尸身上喷薄而出的血溅了另一个黑衣人一脸,他立时抖得如筛糠一般。
芸儿一脚踹到他心口:“还不快点去山下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易小凉心中咯噔一声,人不是奔着山上去的吗,为何要去山下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不,不可能。
可她眼瞧着芸儿领着那一帮黑衣人径直往山下去了。待他们走远,易小凉仍旧沿着窄径往山上走,只是这一回她直接施展轻功攀过一段山崖,眼前豁然开朗,来到一处颇为平整的地头。
地上插着数不清的羽箭,横七竖八躺着一堆黑衣人,看来他们没再往上走,而是在此处动过手。地上地尸体一具具看过去,没有雪青色的衣裳,亦没有孟旧柏的身影。目光越过地上的箭和尸体,眼瞧着地面在不远处消失,这处竟是一方断崖,崖前有个东西瞧着眼熟,可是日光迎面照着,她瞧不清晰。
易小凉愣了许久,终于抬步迈过一具尸体,往前走了几步,那东西像是一柄剑,泛着微微蓝光,她心一紧,竟不敢再去分辨。忽然有人扯住了她的小腿,低头一看,这一地尸体中竟还有活口。
她搬起这个黑衣人的身子,手掌抵住后背送了些内力护住他一口气,攥着他的衣襟问:“你们追的人呢?”
黑衣人破风箱般喘了几口气:“你,你问哪个?”
“他们没在一处?”
“有一个,没,没上山,另一个……”黑衣人指着前头断崖,断续道,“另一个……挟持着少主,跌下去了……”
易小凉脑中骤然空白,不管是周蘅还是孟旧柏,都是一道晴天霹雳,她颤着嗓音问:“谁,谁跌下断崖去了?”
这个黑衣人跟得远,只听见自家少主喊过一声“周公子”,便道:“姓周的那个。”
她撒开手,踉跄几步跑到崖边,那柄剑果然是惜素,惜素孤零零地躺在崖前,安安稳稳地插在剑鞘中,剑上没有一滴血迹,干净得不像话。
易小凉认得周蘅这么久,周蘅对她一贯包容迁就,应承过她的事情从来未曾食言,所以她才说一定要他亲手归还惜素。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个什么神情了,周蘅竟算到她一定会寻过来,便是这样将惜素还给她的。
只一瞬间,易小凉心上涌起一股憋闷又委屈的情愫,眼里不受控制地凝出了泪,吧嗒便滚了下来。没有哭出声,可胸腔里却瞬间顶到了极点。
抹了好几把泪,才敢慢慢挪过去,明知不可能有回应,却仍旧试探着喊了一声:“周蘅!”
即便只是半山腰上的断崖,却依旧深不可见,崖底有风卷上来,带着这一句有些惨淡的回音。
“小凉!”
易小凉心头一动,转瞬却又死寂一般沉下来,周蘅从来只叫她阿笙。她回头,瞧见苏无回领着她先头见过的鸽亭的几个师兄弟出现在身后。
苏无回瞧见的易小凉跪在断崖前,抱着惜素,脸上是少有的茫然无措,他焦急道:“小凉,你快过来。”
“小师兄。”易小凉爬起来,脸上还挂了几道泪痕,“快,快跟我去崖底寻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