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妹!”
徐昴一看到纪流光走进后院,便笑嘻嘻地冲她挥起了手。
“子京表哥。”
徐昴见纪流光神情淡淡的,脚步也不见加快,故意问道:“咦,三妹妹,你不希望见到我?”
“怎么会?”纪流光声音听起来似乎仍然有点低落。
徐昴又仔细看了纪流光一眼,发现纪流光脸上的确没有半分高兴的神情,带着几分试探问道:“三妹妹,想见嘉郎?”
“哦,他没来吗?”纪流光故意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快速闪过一抹狡黠。
“那三妹妹是真的不高兴?为什么?”徐昴话里带了几分困惑。
纪流光收回目光,脸上挤出几分笑意,“子京表哥,觉得我现在不高兴吗?”
“当——”“然”字还没说出口,徐昴忽然笑着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你见到我,怎么会不高兴?三妹妹,我们可是有三年没见过了。”
纪流光故意闷闷地道:“那我和二姐姐她们也三年没见过了,可是我见到她们,一定不是现在这副表情。”
“那三妹妹还是不高兴?”徐昴虽然还有耐心,但脸上却似乎越来越困惑了。
纪流光暗自瞥了徐昴一眼,忍住笑道:“当然——很高兴了!子京表哥,你从哪里来啊?”眉眼里全是兴味的笑。
徐昴见纪流光终于笑了,立刻便明白了,当然他也不会介意,仍旧微笑道:“从十万大山中。”
十万大山?
纪流光心头突然升起一股雀跃,子京表哥总与沈珝形影不离,她果然没猜错。那么,沈珝现在当然也安好。
“三妹妹,想什么呢?”
徐昴本以为纪流光会追问,哪知见到纪流光竟突然发起呆来,心中暗叹,他果然已经不如嘉郎了解三妹妹了。三年的时间,三妹妹长大了呢。不过,他之后也一定要告诉嘉郎,就算如此,他作为哥哥,很自豪。
“子京表哥也去了商氏的火药制作工坊?”纪流光本不想问得这么直接,然而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去了。”
两个字,徐昴说得轻淡无比,也潇洒无比。
纪流光的心因这两个字也彻底安定了下来,她相信子京表哥。于是,带着几分打趣问:“那子京表哥现在打算去哪里?”
“去哪里?当然是陪嘉郎回清都。”徐昴忽然别有意味地看了纪流光一眼,“不过,我本以为三妹妹会接着问,正想告诉三妹妹,我还在那住了几个月呢,将那个有眼无珠的商氏管事骗得团团转,太有趣了。”
子京表哥的生活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精彩。纪流光突然又想到了二姐姐,她真的很想念明塘的亲人。不过,现在,还是听子京表哥的故事有趣。
纪流光笑道:“那你现在也可以慢慢说啊。”
徐昴却微笑着摇了摇头,“不,三妹妹,因为有人在等你。我,只不过一个信使。”
纪流光表情突然楞住,她心中当然已经想到那个人肯定是沈珝,却还是问:“是谁?”
“三妹妹猜猜。”
看到纪流光刚才的表情变幻,徐昴终于确定,三妹妹也喜欢上嘉郎了。他真的真的非常高兴。
“我不猜。”纪流光才不会猜。
“他去采药了。”
不等徐昴话音落下,纪流光突然急匆匆地站起,奔向了门外。
良久,后院一片安静。
疏木不知何时走进了后院,问:“纪大夫去哪儿了?”
徐昴抬头,看见是疏木,笑道:“有人找她,她去见另外一个人了。”
“是前几日来过的那个人?”疏木能够察觉到纪流光最近似乎一直惦记着那个人。
“哪一个?”徐昴故意问。
疏木不知该怎么描述,有点怯怯地开口,“那个看着不能得罪的?”
徐昴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笑问:“那你觉得如果得罪了那个人,你会怎么样?”
“我不会。”疏木似乎十分肯定。
“哦,那你觉得我是不是看起来也像不能得罪的人?”
“不知道。”疏木的回答还是十分干脆简洁,他甚至都没看徐昴,而是看向了门的方向。
听到疏木的答话,徐昴脸上笑意更浓了,他想了想,又问:“那你想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或者我又是谁?”
疏木迟疑地收回目光,看向徐昴。
徐昴问:“那纪大夫呢?”
疏木还是没答。
徐昴示意疏木靠近,然后低声在疏木耳边耳语了几句。疏木一脸震惊。不过,自此之后,他也真的将纪流光从心里彻底放下了。
纪流光没想到,沈珝竟然真的在采药。她一路匆忙赶来,其实路上也曾想过,如果她见到沈珝真的在采药,她会说什么?
但是,这一刻,当纪流光真的见到沈珝竟然拿着采药的矛,仔细地在寻找药草时,她只是沉默无声地走到了沈珝的身边,背起了沈珝放在身边的药篓。
而沈珝也只是很自然地转过身,拿着一株他刚刚挖出的药草,问纪流光,“你看不是这是不是你那天采到的药草?”
“是。这是九星草,对药铺里的那些病人的伤口愈合很有效。”
只一眼,纪流光就能确定。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沈珝竟然也还记得那天她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药草。
“是吗?那不错。”沈珝脸上表情还是平静淡漠的,但纪流光觉得她还是从沈珝脸上的细微表情里看到了某种高昂和高兴。
而且,纪流光能肯定,那不是她的错觉。
纪流光低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沈珝一会儿,然后也蹲下了身子,开始寻找药草。沈珝难得笑,似乎也难得高兴。既如此,有些事,就之后再说吧。
沈珝对于药草只是粗通,但奈何他眼力好,因此,所采到的大多是药草,而不是野草。遇到他实在无法确定的,他也会乖乖地问纪流光,而纪流光因为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这么相处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和谐地讨论过某个问题,她奇异地感觉到她和沈珝之间的相处似乎终于正常了,她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放松,所以,每每遇到沈珝不耻下问,她也必会耐心解答。
两个人合作的效率到底比一个人高很多。
纪流光看着满竹篓的药草,笑得很高兴。
而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已经完全将海面映染成了一片辉黄,纪流光高兴地对着沈珝挥了挥手,说道:“沈珝,我们回药铺吧。”
沈珝一转身,便看到了那个站在霞光下的人影,脸上有着满足欣喜的笑,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仿佛犹不自知,依旧高兴地冲他挥着手,好像他就是她人生最重要的方向。
沈珝顿时也高兴起来了。他几步走到纪流光身边,接过纪流光手上的药篓,一个人径直往山下走了。
“沈珝,我可以……”
纪流光看着沈珝不急不慢的背影,心中又是一阵莫名,沈珝现在喜欢抢别人的活了吗?那个药篓,她天天背着,从来没有觉得沉。
海边高地上,徐昴和谢綝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终于出现在海滩上,心头都不由淡淡松了一口气。沈旻还滞留在这里,他们怎敢松懈?但幸而,沈珝和纪流光终于都回来了。
“谢希文,你看,他一袭墨色宽袍,背着药篓,倒真有几分像个大夫。我就说,他今日怎么偏偏要穿一身墨色衣衫,原来如此。”心中一松,徐昴便毫无顾忌地同身边的谢綝开起了玩笑。原来是为了同三妹妹的衣衫相配。这竟然是沈嘉郎会做的事?
谢綝看也没看徐昴,只淡淡回道:“那你今日怎么也偏偏穿了一身黑衣?”
显然,谢綝领会了徐昴的话外之意,而且还十分配合地将“话头”接了下去。
“我不能穿黑衣吗?”
谢綝声音很平静,“你能。”
徐昴话里一如既往带着几分笑意,“那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莫不是觉得我就是说不过你,是不是?”
“当然。”
“谢希文,你曾经不是仓颉书院的夫子吗?你的师德呢?”
“你忘了吗?我早已经不是了。”
“亏我三舅舅曾经还惋惜你的离开。”
“哦,那么,纪山长曾经惋惜过你离开明塘吗?”
“谢希文,你偏偏就喜欢怼我,是吧?”
“是。”
说到此,两人竟然极有默契地停止了你来我往的“不依不饶”。吵架三五句,停在这里,不伤和气,不损情谊。
再看两人脸上,徐昴仍旧是一脸的笑意,脸上没有半分的动怒;而谢綝也仍旧一脸的平静,神色淡淡。
显然,这就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或曰“斗嘴”的日常。
接着,两人便一起下了高地,慢慢朝小城的方向走回。
徐昴的话里多了几分认真,“谢綝,三年前,你到底为什么会选择跟嘉郎回明塘?”
“你一直很疑惑?”同样,谢綝的话里也少了几分漫不经心。
“当然。我想了三年了。”徐昴十分坦率地叹道。
“那你这三年一直留在清都,也是因为我?”
徐昴笑得也很坦然,“是,因为我看不清你。”
谢綝道:“可是,南王既然将我留在他身边,你就应该相信他。”
“我当然相信他。”徐昴再次笑着叹了叹,“可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完全相信你。他的身边群狼环伺,可是我实在不希望你也是一头窥伺的狼。”
谢綝顿了顿,才道:“我不是。”
“你不是就好。”
徐昴笑着拍了拍谢綝的肩。他也不希望谢綝是。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问话的人换成了谢綝。
“你数月前离开清都,那时你就已经打定主意来这里?”
“是。”
“那时,你不担心我仍旧留在南王身边吗?”
“当然也担心。”像是得了谢綝的保证,徐昴的话里又变得轻松起来,“不过嘛,我更讨厌商氏和沈旻。”
三年前,嘉郎在明塘的时候,沈崎和沈旻几次派人暗杀嘉郎。若非每次都有机缘巧合,恐怕嘉郎真的有可能回不了南府。这些事,徐昴永远不可能忘。
谢綝依旧淡淡瞥了徐昴一眼,话里随之多了一丝配合的戏谑似的嘲意,“难得你竟然为了我留在清都三年。”
“谢綝,你什么意思?”
“就是我话里的意思。”
“你指的是……”徐昴似是不确定,又似是不知如何开口。
“我说的当然就是你为了我,留在清都,竟然都不回乐山徐家,也不与纪二小姐成亲。”谢綝话里戏谑之意更浓。
“谁说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嘉郎。”徐昴一听谢綝提起纪今夕,整个人就有点不自在了。而且,他不与纪今夕成婚,那是他们两个人有默契,不想那么早成亲罢了。
“是吗?”谢綝似笑非笑道。
反正,这三年来,他每次提起纪二小姐,徐昴总会变成这个样子。用纪二小姐来挡徐昴的问话,几乎屡试不爽。
徐昴和谢綝的身影消失在了海边高地。
沈珝和纪流光的身影在沙滩上越来越清晰。海风时而从他们身边调皮掠过,察觉到两人的沉默,总会快速又掠开。
纪流光一直跟在沈珝向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沈珝今天到底为什么要去采药呢?
眼看着离小城越来越近,纪流光终于叫住了身前的人,“沈珝。”
“你想问我什么?”
沈珝闻言便转过了身,站立在原地,似在等着她靠近,又似乎……纪流光不确定,她唯一能确定的是,沈珝竟然又笑了,虽然那笑意很浅,然而依据他嘴角勾起的弧度,纪流光能感受到沈珝的心境此时十分柔和。而这种柔和,三年前,她几乎一次都没有在沈珝身上感受到过。
纪流光怔怔地问:“你今天为什么要来采药?”
沈珝凝视着纪流光,慢慢道:“来尝试一下采药到底是什么样的活儿。”
“可你是南王。”
“你不也是纪家小姐吗?”
那怎么一样?
不过,沈珝,至少此刻,心情似乎真的很好。纪流光想。
“我现在是叶思微的弟子。”纪流光喜欢她现在的身份,不止是纪家孙小姐。
“哦。”沈珝仿佛懂了纪流光的意思,嘴角弧度又深了几分,道:“我明白了,纪大夫。”
“药铺里的病人,你……”纪流光知道那间药铺肯定已经暴露,而沈珝不可能久留在此,她想知道沈珝会做出怎样的安排。
“子京和谢綝会做好安排的。”
“子京表哥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五个月前。”
纪流光有点讶异。
沈珝接着道:“我也不知他离开清都,是来了这里。我原本以为,他回了乐山。”
所以,几日前,沈珝在商氏火药制作工坊突然看到徐昴,既相当惊喜,也相当无奈。
纪流光忽然又想到了纪今夕,想着子京表哥和二姐姐定然还是在“拖着”,不由低头就笑了。
“你笑什么?”沈珝的话,好似就响在耳边。
纪流光抬头,果然发现沈珝已经走到了她身旁,正低头看着她。纪流光又怔了怔,笑道:“想到了二姐姐和子京表哥。”
“子京他还没有成婚。”沈珝的话里似乎也带一丝感叹。
纪流光笑着调侃道:“我猜到了。他们俩还真不珍惜时间。”
三年了,她都回来了。
沈珝没有答话,依旧只是看着纪流光。
纪流光觉得沈珝眼中似乎一瞬间突然多了很多其他深切的东西,她心中微动,笑着问道:“你想听我说说这三年里,叶思微有没有提起南王吗?”话里依旧带着一丝调侃。
“我想,他大约是不想再见我的。”沈珝觉得他能猜到叶思微的几分心思。至于提起他,那更不可能了。
“是啊,谁叫你是任性的病人?”
三年里,沈珝很少想起在山中庄子的那段时光,因为那段时光的结尾并不美好。几乎是在同一天,他不告而别,从此失去了她的消息;而且也彻底地失去了祖母。他回到偌大空旷的南王府,成为了孤独的南王。所以,后来,即便他知道子京同她通过信,他竟也不敢去问子京,她的消息。
“对不起。”
沈珝的声音似带了一丝风的沙哑,毫无预兆地吹进了纪流光耳中。
纪流光立刻敏感意识到了沈珝的情绪变化,她楞楞抬头,看着沈珝,问:“沈珝,你突然说什么对不起?”
沈珝却坚持,“这是我早应该对你说的。”
原来,沈珝说的是三年前的不告而别。纪流光离开之前,祖母就告诉她了,那是因为南王太妃突然去世了。祖父的深夜离开,同样也是因为南王太妃。
“那么,我接受。”纪流光说得十分认真。因为,她怜悯任何逝去的生命,也怜悯任何坚强活着的人。
“那么,我们回去吧。”
沈珝笑着向纪流光发出了邀请。
纪流光迟疑地想了片刻,才问:“回哪儿去?”
沈珝的话却十分地笃定,“清都。”
“为什么?”纪流光还没有想过她离开这座海边小城,她会去哪里。但是,清都,原本不是她的下一个目的地。
“因为那些病人,我会将他们带回清都。”
还有呢?
沈珝的话让纪流光无法反驳,但是纪流光突然间却像不知被什么拽住似的,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她说不出口,也点不了头。她似乎在期待,然而,她期待的到底是什么呢?
“还有,我想邀请你去清都。”
“为什么?”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也都沉默地看向了彼此。
“因为我想你去。”
因为那是我生长的地方,我想与你分享。
就像明塘,我见过了明塘,我也想你去清都。
纪流光听懂了沈珝未说出口的话,那一刻,她的耳中好像也只能听到那几句话,仿佛海浪声都识趣地没有钻进她的耳中。
不知多久之后。
纪流光听到自已终于回答了沈珝,“好。”
然后,纪流光也毫不意外地看到,沈珝又笑了。而且,他的笑,比当时漫天的绚丽夕阳,更加流光溢彩,更加璀璨夺目,也更加令人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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