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清都,徐昴和谢綝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而沈珝则带着纪流光一路直往郊外,将她带到了一座占地颇大的园林前。
玟园。
一个“玟”字,写得十分恣肆风流。只看牌匾题字,似乎也能感觉到题字人下笔时的熟稔与得意,题字人似乎爱极了这个字。
纪流光立刻意识到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祖父的妹妹,曾经的纪家掌上明珠,纪玟,先去的南王太妃,这应该是属于她的园子。
纪流光记得,她年幼时,祖父曾对她说过,古诗中有诗句“玟琁隐曜,美玉韬光”,他最喜欢的就是美玉的纹理,那种天然未经雕琢的纹理,是自然对于人类的馈赠,可惜他曾经无意间做错了事,因此他再也没有资格去触摸和靠近那样美丽的纹理了……纪流光不曾忘却,祖父当时的语气里有着深深的后悔。三年前,纪流光离开明塘之前,从祖母的有些话中,纪流光也感觉到祖父或许有愧的那个人就是南王太妃纪玟。
祖父有愧于南王太妃,所以,在明塘的时候,祖父留沈珝在景园,显然是为了保护沈珝。若是三年前祖母没有隐晦对她提起祖父的愧疚,若是没有这三年在外行走的体察关注,纪流光很可能根本察觉不到祖父的这一番心思。
不过,这都是上上一辈的往事了。
纪流光从没有想过去窥探。
“这是祖父为祖母修建的园子。”
沈珝的祖父,那自然是早已故去的先南王沈熠了。原来题字人真的爱惨了这个字,爱惨了纪玟。
“我知道。”
纪流光的声音同样平静,也同样带着某些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喟叹与其他情绪。
“沈珝,这里,我真的可以进去吗?”纪流光并不想去打扰已经逝去的人。
沈珝转过身,认真地看向纪流光,“当然可以。”除了你,这南府又有谁真正有资格进去?
“那好。我想,我的确不应该回避去见她的。”就是为了祖父,她也不应该过园门而不入。
“走吧。”
沈珝朝纪流光伸出了手,纪流光低头看向沈珝的手,脑中又不由闪过了在山中庄子时,她和沈珝在他的房间内的一切,那时,他们之间流动的气氛分明是暧昧的。纪流光一直记得火光映衬下沈珝的手,白皙干净,清瘦有力,只微微一动,仿佛就能撩动她的心弦。
“好。”
纪流光伸出手,与沈珝的手紧紧相握。
沈珝蓦然就笑了。
然后,两人一起牵着手踏上石阶,走向园内。
“这里,有人住吗?”
“有。”
“有谁?”
“……她也是明塘人。”
……
同纪流光在园外所料想的一样,一走进玟园,纪流光就感觉到眼前所见很熟悉,不论是布局景致,还是建筑式样,都同明塘的景园太像了。
纪流光心底又无端地叹了叹,“这里……”
沈珝自是知道纪流光所想,也叹道:“我第一次走进景园,就同你现在的心情一样。”
是吗?
接着,纪流光看到有一位两鬓花白的老妇人在侍女的搀扶下正慢慢走下回廊,朝他们的方向走来。然而,即使有侍女的搀扶,老人每向前迈出一步好似都花了极大的力气,整个人就像风中残烛一般脆弱无力。
沈珝眼神当即一暗,他几乎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然而很快却又收回了脚步,依旧站在原地,等着老人的靠近。
纪流光注意到了沈珝的动作,心下再次无声地叹了叹,同沈珝一样,站在原地,静等着那个有些急切的老人慢慢走向他们。
老人在回廊下站定,然后挥手拂开了侍女搀扶她的手,双手拄着拐杖,笑意温柔地道:“南王,回来了。”然后,老人的目光从沈珝身上移向纪流光,仍旧笑意温柔地道:“哦,我想,这位肯定是三小姐吧,看到你能来玟园,真开心啊。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嬷嬷。”
沈珝的声音平静中,竟似带了一丝依恋。
纪流光心中忽然一痛,沈珝现在是不是只有在这个温柔的老人面前,才会露出这样的一面?因为,三年前,他就没有亲人了。
“南王,这一次,去的有点久。可巧遇上三小姐了,我能见到三小姐,真的很高兴。”书玉就像等待孙儿归来的祖母,略带急切和殷勤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沈珝一番,同时也没失了该有的恭敬。
“您是……?”纪流光突然有点怯声。她孤独地住在玟园,其实纪流光已经猜到了老人的身份。
“我是书玉,三小姐,若您不介意,也可同南王一样,叫我一声嬷嬷。”书玉脸上的神情同她的声音一样,充满了温柔和善意,“那样,书玉真的就很满足了。临死,还能再见明塘纪家来的人。”
“嬷嬷。”纪流光立刻轻唤了一声。
书玉激动地点了点头,“三小姐,我早就想过,只要我活着,肯定能等到三小姐来南府,我见到三小姐,真的很满足了。太妃若是知道了,也肯定会很满足的。待会儿,我就告诉太妃去。”
沈珝的声音依旧平静淡和,但却似乎显得有点急切,“嬷嬷,我们去见一见祖母吧。”
“好,好,好,当然好……”长时间地拄着拐杖,书玉其实已经十分吃力。她知道,南王肯定是突然注意到了她的吃力,所以,说话时才带了那么一抹着急。南王其实一直都是个细心的孩子。
书玉颤抖着将手伸向身旁的侍女,侍女连忙搀扶着书玉转身,再次慢慢走上了回廊,书玉温柔地回望向他们,“我今天也还没有去见过太妃,南王和三小姐都随我来吧。”
南王太妃纪玟,先南王沈熠之妻,纪老太爷纪禹之妹,生于明塘,死于清都。书玉对纪流光说,她的一生,从踏入清都开始,便再也没有回过头。因为她太爱沈熠,所以,直到她最后闭上眼的那一刻,她依然没有选择原谅祖父;因为她太爱沈熠,所以,她对祖父又爱又恨,最终恨死方休。
这到底是怎样浓烈的爱呢?
看着那个沉默坐在亭子里的瘦削背影,夕阳光晕漫天洒下,将整个亭子照得明亮无比,纪流光虽然看不到沈珝的表情,然而,纪流光心底却蓦然生出了一阵悸动。
沈珝,他似乎变得孤寂了许多。
可是,最近,他明明总是在对她笑。
似乎察觉了纪流光的注视,沈珝很快转过了身。两人就这样,隔着灼烈的夕阳,静静地看着对方。
“你想留在玟园?”
最终,还是沈珝先开了口。从纪流光的眸子里,他看懂了她的沉默和心疼。
“是,我想留在玟园。”纪流光想陪一陪书玉嬷嬷。没有了南王太妃的支撑,她似乎也将走向她生命的尽头了。
“也好。”沈珝似乎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会儿,接着平静地点了点头。
“嬷嬷对我说了一些祖父和太妃之间的事。”纪流光终是忍不住慢慢走向了沈珝,她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从没想到,祖父与太妃之间,不像寻常的兄妹。”
“是吗?他们像什么呢?”沈珝看着纪流光一步步走向他,最后终于停在了他的对面,面上闪过一抹柔和。
“他们像……”纪流光欲言又止,她想到书玉对她说的话,“他们两人实在太像彼此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像太妃那样聪明的少女,仿佛无论老太爷在想什么,她都能迅速猜到。即便那时她只是一个极少出明塘的闺阁少女。所以,那个时候年少气盛的老太爷面对太妃时,总是感到有点挫败。可是,太妃却往往只是睁着一双狡黠无比的眼睛看着老太爷,他们兄妹之间一直在斗智斗勇,斗了一辈子。”
纪流光想了片刻,终于还是问道:“太妃从来没对你提过祖父吗?”
“那纪老太爷对你提起过祖母吗?”沈珝也很快反问道。
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没有。”接着,沈珝的声音似带了几分回忆的缥缈,“我很小的时候,甚至不知道祖母其实生于明塘纪家。”
“我也不知道。”纪流光默然。
沈珝却又突然接着道:“你有两个哥哥,你的哥哥们不会。”虽然沈珝同纪流光一样,并不知道纪老太爷与纪玟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然而,沈珝相信,那必然不只是祖母的错。
“他们的确不会。”大哥与二哥都不像祖父,而她也不像太妃。只不过……想到纪方回,纪流光几乎下意识地就皱起了眉,她的大哥,自从宁杳杳失踪之后,也离开了纪家,天南地北地寻找宁杳杳,如今,纪流光听说,他在海外。纪流光仍然觉得,她的大哥真的很傻。所以,过去的三年间,她很少想起宁杳杳,因为她心疼她的大哥。
微微有些出神的纪流光显然并没有察觉到沈珝的话中之意,她既不是南王太妃,又何须面对与南王太妃相似的处境?
“纪流光,你想知道,在我心中,你何时不仅仅只是纪三小姐了吗?”
纪流光正怔楞着,冷不防突然听到沈珝的话,她眼睫一动,低声问:“何时?”
沈珝答得毫不迟疑,一双如墨深眸仿佛静得如月夜下的湖水,“江岸,雨夜。”
四个字,如有回响,轰然在纪流光心中荡开,层层涟漪像汹涌的秋水,纪流光根本不知道它们的边际到底会在哪里。
到达江岸的那个雨夜,沈珝明明受了伤,他却一直陪着她在唤雅轩沉默无声地坐了那么久,虽然她并不知道沈珝受了伤,沈珝那时其实一直在看她吗?
“你写的字很像纪山长,可是,那晚,我一进门,看到你的字,就觉得你的字太过锐利自负了。”
她那晚明明在下棋,纪流光记得,而且,她觉得,沈珝现在对她依然有偏见。纪流光正欲开口反驳,沈珝忽然悠悠一笑,接着道:“不错,当时你的确在下棋,我看到的是你书案上写的字。”
“听你这样说,难道你分辨得出我和爹爹的字?”就连子京表哥曾经都说难以分辨,纪流光才不相信沈珝能分辨。就算是沈珝依旧认为她太过自负,赌气,她也认了。
“你与纪山长的字,”沈珝刻意放慢了语速,眼中仍可见柔和笑意,注视着微扬起下巴故意侧过头不再看他的纪流光,“我当然分辨得出。”
“我不信!”纪流光依旧没看沈珝。
“你为何不信?”沈珝语意更加婉转,亭中因沈珝刚才说出的那四个字而生的暧昧似乎消散了几分,两人之间的相处好似变成了他们初相识时的那样,多了几分轻快放松,“纪山长的字洒脱不羁中带着一份‘稳’,那是一种经过岁月历练后,心境的豁达与自信;而你-”
“我什么?”纪流光目光中带着几分倔强,自负地看着沈珝。
“而你的洒脱不羁,是因为你自负没人比你临摹纪山长的字更像。”沈珝显然话未说完。
纪流光也仍然还是不服气,“还有呢?”
“还有,你确定要听?”沈珝难得地挑了挑眉,脸上显露了几分兴味。
沈珝问得认真,可纪流光却觉得他似乎像……无论他什么意思,她当然要听!
“好,我承认……”沈珝非常配合,然而,似乎也非常不配合,语意里似乎总带了几分别有意味,“你与纪山长的字形像,神也像,你们写出的字都有一种随意挥洒的快意风流,但是,你们的心境显然是不同的。纪山长就如同我刚才所说,而你的字显然多了几分躁动。”
什么躁动?
爹爹明明说过,那是少年意气!
纪流光没理沈珝,也依旧没看他。
沈珝窥她神色,似已知晓,却又故意问:“你不认同我说的话?”
“当然不认同!”纪流光愤怒回道。
沈珝话中故意的意味顿时更浓了,“可是,这不是你想听的吗?”
“我想听……”纪流光突然语咽。她怎么可能想听这样的话?在明塘时,沈珝对她有偏见,现在,对她依然有偏见。她其实早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这么在意了呢?
“你不想听这样的话,那你想听什么?”
沈珝脸上像在笑,又像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纪流光并不确定,因而,闷闷地道:“我什么都不想听。”
“不想听?”沈珝仍带着几分故意道:“那……不如,我们说说你的棋路吧。”
纪流光忽地怔住,沈珝脸上哪是意味不明?她看明白了,从刚才起,他分明一直是在逗趣她。这是沈珝会做的事吗?还是,这是南王会做的事?纪流光不想再理会沈珝,转身就走。在即将走出亭子时,还不忘回头愤愤地瞪了沈珝一眼。回到清都的沈珝似乎更加让人难以琢磨了,或许这才是南王沈珝吧。他既是南王,也是沈珝,这都是他注定的身份。
沈珝一直注视着纪流光走出亭子,走上了回廊,目光还是没有从她身上收回来,脸上也依然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纪流光,作为南王的沈珝太孤独了,所以,他希望你不要远离他。你听到了吗?
纪流光脚步突然一顿,她回头,沉默地看向了沈珝。
沈珝见她模样难得有点迷茫,又有点呆,又不由对她笑了笑,然后,起身出了亭子,往与纪流光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纪流光知道,沈珝要回南王府了。他毕竟是南王,连当今皇帝都要忌惮的南府之主,回了清都,他就不仅仅只是沈珝了。
沈珝一回到南王府,侯安石和谢綝就匆匆迎了上来,沉镝更是一副重重松了口气的样子,无论何时,只要南王能够平安归来,他们都是庆幸而高兴的。这三年里,南王遭遇的暗杀或是刺杀实在是太多了,也太频繁了。他们其实一次也赌不起。
“南王,我有事要禀。”侯安石表情才松了不过片刻,脸上立时又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南王南下半月,看到他平安回到清都,侯安石当然高兴,可是,清都的半月也不平静,他必须马上将有关事宜告知南王。
“等等。”倒是徐昴先开口了,徐昴先是无声同沈珝对视了一眼,又冲着谢綝眨了眨眼,笑着道:“侯长史,今日,我有话先说。”
“徐公子,你……”
“侯长史啊,我说你性子怎么这么急呢,你总得让嘉郎先喘口气吧。”徐昴显然是为了活络气氛,同时也的确是想让沈珝松松气,所以,再次截过了侯安石的话,“我先说,行不行?”
侯安石哪还能继续不识趣地抢话,他只是一脸焦急地看向了沈珝,没再理会徐昴。
徐昴笑着拍了拍侯安石的肩,然后,带着一脸笑意走到沈珝面前。
沈珝看着徐昴,问:“你想说什么?”
“嘉郎,你竟然猜不到?”
两人双眼对视着,眼中同时闪过了什么。
“你……”沈珝突然说不出口了,因为徐昴的意思,他明白了。只一眼,沈珝就明白了。徐昴又做了第一个冲上前挡在所有人面前的那个人。以前无数次,为了他;而这一次,是为了纪流光。
沈旻知道他们将纪流光带回了清都,他又岂会善罢甘休?
“我……当然是我该走了,嘉郎,早知道你要带三妹妹去玟园,我肯定死皮赖脸地也要跟你们去!”徐昴兴致高昂地想了想,接着继续,“不对,早知道三妹妹要留在玟园,我怎么也得留在玟园!所以,嘉郎,我走了!”
说完,徐昴高兴地冲着沈珝挥了挥手,毫不犹豫地大踏步走向了门外。
“你想说的就是这句话?”
身后传来谢綝淡淡的问话,徐昴脚步也还是没停。他的声音也仍旧是一贯的洒脱不羁,“错了,谢綝,我说的可不止一句话!三妹妹来了清都,我自然要陪着她。我们兄妹久违相见,我可不希望有不识趣的人打扰。”
徐昴的人影渐渐消失在了傍晚的夜色中,像逆光而去的英雄,坚定而无畏。
然而,谢綝其实也知道,徐昴此去分明是为了去保护纪流光。沈旻已经知道了纪流光,那纪流光就有可能存在危险。因为,过了三年,沈旻更像一个疯子了。这是徐昴一贯的做派,从不多解释,也从不在意有没有人关心,他为了南王能够留在清都三年,又怎么不可以为了南王去保护纪流光呢?更何况,就像他所说,那也是他的三妹妹。自始至终,谢綝一直很佩服徐昴这一点,虽然他从没说过。
房间内,心中疑惑的可能只有侯安石了,他见徐昴就这样走了,正想着是不是在南边小城发生了什么事,沈珝的声音却已经传进了他的耳中,内敛冷漠,一如往常,“侯长史,沈崎怎么了?”
“沈崎”两个字几乎让侯安石瞬间回了神,他忙道:“南王,沈崎这半个月几乎没有出过院子,今日,沈旻一回来,就去了他的院子,不过,依旧如往常一样,不到半刻钟,沈崎将沈旻又赶了出来。”
“你还没有探出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他们变成这样的吗?”谢綝的声音几乎也一如沈珝那般冷漠,只不过显得更急切些。
三年前,他们随南王回到清都,王太妃薨了,沈崎也突然开始幽居院中,不问世事了。接着,就是沈旻开始代替沈崎,在商氏的扶持下,渐渐主导了沈府所有的一切。沈崎为何突然开始幽居?沈旻到底又做了什么?谢綝不仅好奇,而且他真的很想很想揭开这个秘密!
“没有。”
两个字,真让人失望。谢綝看了一眼候安石,沉默无声地离开了沈珝的书房。
侯安石低着头,继续向沈珝禀告清都的事。
沈珝看着谢綝仿似匆匆逃离的背影,心中却道:谢綝,你也忍不了了吗?三年的时间过去,你是不是已经快要控制不了你内心的愤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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