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流光入住玟园的第一夜,相安无事。
然而,翌日清晨,当纪流光在玟园见到徐昴后,她顿时觉得事情或许不那么简单了。
徐昴坐在沈珝昨日坐过的亭子里,亭子里的石桌上已准备了满桌丰盛的早餐。徐昴看见纪流光走近,笑盈盈地同她招手,“三妹妹,快来,桌上可都是清都最有名的小吃,我昨晚特地拐来南王府的厨子为你做的。”
“拐来的厨子?”纪流光只在最初看到徐昴的那一瞬,微顿了顿,接着,便极配合地走到了徐昴对面坐下。
“当然。这个厨子,最了解嘉郎的口味。”徐昴故意一顿,随即一脸笑意接着道:“所以,我想,他也应该最了解你的口味。”
这是什么逻辑?
不过,这一刻,纪流光也懒得反驳。她拿起筷子,挑了一块干丝豆卷放到口中。口味如同她想像中那样甘甜清淡,纪流光曾听人提起过南府吃食,好像就是如此。
“怎么样?”徐昴一脸期待地看着纪流光。
纪流光依旧十分配合地点点头,“我觉得极好。”
“是吗?看来你来清都,不会水土不服。”徐昴故意叹道。
纪流光很快自然接道:“那看来,子京表哥初来清都时,曾经水土不服?”
“我原以为三妹妹同我一样,但现在看来,三妹妹同我还是很不一样的。”
“我怎么可能同子京表哥你一样?子京表哥,你今日有点奇怪啊!”
……
兄妹俩就这样闲聊着吃完了早餐。
徐昴提议带纪流光去逛一逛清都的街市。纪流光欣然应允。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起徐昴为何会在玟园,也都很有默契没有提起为何沈珝没来玟园。当然,纪流光更是识趣地没有问徐昴为何要带她去逛清都的街市。
两人去同书玉告了别,书玉坚持要送他们到园门口,两人走出玟园,回转身,却看见书玉依然站在园门口,温柔地目送他们。纪流光心中突然一痛,想到书玉告诉她的那些太妃与祖父之间,还有太妃与先南王沈熠之间的往事,心中一阵唏嘘,只觉世事果真如戏。而如今,留在玟园的人,只有书玉一人了。
清都的街市,比江岸热闹,比明塘繁华。纪流光想起了她和沈珝唯一一次一起逛江岸街市,那日,纪流光本意在投桃报李,没想到他们却没说几句话,然后就遇见了尉临风。
许是察觉到了纪流光的沉默,徐昴微挑了挑眉,问道:“三妹妹,在想什么?”
“在想子京表哥今日是不是故意拐我来逛街市的。”纪流光故意加重了“拐”字的语气,显然是在调侃徐昴刚才的话。
“故意拐你出来?”徐昴既不见怪,也不惊讶,相反,他似乎很期待纪流光接下来的话。
“当然。我是最了解二姐姐的人。”纪流光一点也不觉得大言不惭。
“哦,我明白了。三妹妹以为我拐你来街市,是为了……”
徐昴话还未说完,突然被纪流光拽着进了一家首饰店,“当然是为了给二姐姐选礼物!”
“选礼物?我为什么要给她选礼物?”
直到此时,徐昴似乎才真正感到了疑惑,他不自觉地微微皱了皱眉。就如谢綝所腹诽的那样,只要一提起纪今夕,徐昴就会变得不像徐昴了。
纪流光暗暗在心中叹了叹气,依理,子京表哥怎么会是这么迟钝的人呢?不可能啊!纪流光忽然开始认真打量起徐昴来,“子京表哥,这就是你至今还没有得到二姐姐原谅的原因吧?”
“三妹妹,你错了,我们没仇没怨。”至多,不过是二妹妹有点不待见他罢了。徐昴想。
“子京表哥,看来你真的还是不知道啊!”纪流光故意提高了声调,显出一副夸张的大吃一惊的样子。
“我到底不知道什么啊?三妹妹。”
徐昴仍旧一脸笑意,只不过眼神微微向二楼的方向瞟了瞟。
“你——”
二楼,忽然有一道惊喜的女声传出,打断了纪流光的话,“徐子京……哦,不是,徐大哥,竟然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接着,纪流光和徐昴便看到沈弦高兴地从二楼跑了下来,直奔向徐昴。
纪流光立刻下意识一让,从徐昴身边躲开,目光却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徐昴,“子京表哥,她是……?”
沈弦极不客气地打量了纪流光一眼,像宣告主权般道:“我是沈弦。你是谁?”
“我是……纪流光啊。”纪流光故意没说出她的身份,不过却故意添了一句,“他是陪我来选首饰的,你就不要打扰我们了。”
“你到底是谁?”沈弦看着纪流光一身朴素的打扮,竟然没有不相信,而是开始仔细打量起纪流光来。她直觉,徐昴和纪流光之间的关系似乎比和她亲密。
“沈小姐。”徐昴的笑里突然多了一抹矜持,同时,他也迅速地向后退了几步,这才道:“沈小姐在二楼选首饰,就当不知道徐昴来这里了,不好吗?”
听到徐昴开口,沈弦似乎有点急了,“可你明明来了,而且还是和她一起来的!她……她……”沈弦显然很在意纪流光,可是她又问不出纪流光的身份,听到徐昴的话后,她变得烦躁而无措。
“我说的是,沈小姐可以当作不知道我,”徐昴眼里又快速闪过了一抹肃色,“和她来了这里。”
“可你就是来了……我怎么可以当做没看到你?”沈弦急得似乎都快要哭起来了。
纪流光见徐昴脸上虽然依旧在笑,但笑意慢慢浮现出了更多的凝重和严肃,暗自揣测着沈弦的身份,然后,当徐昴的目光望向她时,纪流光突然再次快速拽起徐昴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徐昴拽出了首饰店,一边走,还一边冷哼道:“哼,我不选了,也不买了。我们回去吧,我不想再逛了。”
而沈弦眼睁睁地看着徐昴被纪流光拽走,双眼幽怨地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迟迟没有回过神。
沈弦不知道,纪流光和徐昴也不知道,就在他们三人在首饰店争执时,早有沈府的小厮偷偷从首饰店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当楼下终于平静之后,这时,却有人急促地走进了二楼的某间房内。
“小姐。”
“是她吗?真的是她,是不是?”
在房间内焦急等待的人急切地抓住进来人的手,不多时竟已将她的手抓出了深深的红印,她看见小姐脸上全是按捺不住的激动,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但仍然还是克制了激动,道:“是她,小姐。是纪三小姐,还有徐公子。”
“果然是她,哈哈哈……”被称为“小姐”的人突然情绪失控,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
“小姐,您要见她吗?”
“不,不能让人察觉……”“小姐”脸上笑意一僵,忽然露出深深的恐惧来,“不,不能让他察觉了,我们再等等……”
“是,小姐。我明白了。”
“千万不能让任何人察觉,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三年了,唯一的机会……”“小姐”喃喃自语着,身子竟不自觉颤抖起来,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她会帮我的,是不是?……她认识南王,她一定要帮我……这是我们唯一能逃离清都的机会了……她会帮我们的,你说是不是,披雪?”
披雪眼中闪过一抹黯然,半晌终是不忍,伸手抱住了眼前似是十分惶恐不安的人。范岫一脸惊惧,同时紧紧环抱住披雪的身体,仿佛她是她唯一的依靠。在首饰店二楼的人,竟然就是范岫和披雪。
“是。我相信小姐,也相信纪三小姐。”披雪安慰道。
范岫泪眼盈盈,应道:“……我也相信纪流光,她不是宁杳杳,也不像宁杳杳。”
良久,范岫的身体在披雪怀中终于不再颤抖了。而且,在来到清都三年之后,她第一次充满希望地看向了窗外。街市嘈杂的声音传进她的耳中,她竟也不觉得嘈杂,而觉得是希望。因为纪流光就在这一片街市中。
离开首饰店后,纪流光和徐昴仍然继续在街市闲逛。
纪流光不紧不慢走着,眼含思索,似乎若有所思。
徐昴目光时不时警惕地扫过四周,同样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三妹妹,你知道这么繁华的街市里藏着什么吗?”
“藏着什么?”纪流光抬头,环视着四周。人群攒动,摩肩接踵。清都的确是南府最繁华的一座城池。
“藏着杀机。”
徐昴的声音听起来沉肃而冷然,以前,纪流光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子京表哥竟然会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然后,纪流光和徐昴同时停下了脚步,同时看向了彼此。
“子京表哥,你说的是真的?”
“三妹妹,不相信我吗?”
纪流光摇头。她甚至几乎都能确定子京表哥今日为何要带她来逛街市了。她当然相信子京表哥。
徐昴又默默看了纪流光片刻,忽然笑着叹道:“三妹妹,今日可能注定要让你不快了。我明白,三妹妹可能也早猜到了——”
徐昴话还未说完,突然凭空一支冷箭射出,直射向街市中心的徐昴和纪流光!
人群中蓦然传出一声尖叫,街市顿时一片慌乱。
徐昴眼尖手快,立刻拉起纪流光的手,快速离开了街市的主街道。他绝不会让那个疯子伤了街市上的人,也绝不会让他伤了三妹妹的。徐昴在心中暗暗发誓。
纪流光心中一片惶惑,也一片震惊。原来子京表哥的话真的一点都没说错,街市里藏着果然是杀机。
两人一路奔跑着离开了清都主街道,身后的箭也一刻不停地跟着他们而来。想要杀了他们的人显然一路追,一路也没放过任何杀了他们的机会。
两方人马最终在清都近郊的一座小湖旁相遇。小湖一侧紧挨着树林,徐昴一面思索着脱身之法,一面也只能暂且护着纪流光拖延时间。他相信,这个时候,沈珝肯定已经得到消息了,他和三妹妹都不需要等太久。
“沈旻,你这个疯子!”
徐昴一见到沈旻出现在追杀他们的人身后,便忍不住开始破口大骂。当街冷箭杀人,沈旻可不是已经彻底疯了吗?
沈旻看着纪流光,脸上阴沉如修罗,一开口,话里全是戾气,“就是她吗?就是她救了那些逃出商氏火药工坊的人?是不是,徐子京?”
“她是谁,与你没有关系!”徐昴不客气地怒斥,心中却暗道,糟糕,沈旻果然是冲着三妹妹来的。
“那我就与你先算算帐,徐子京,你隐身商氏火药工坊数月,为救沈珝,竟然炸了我山中的火药工坊,这笔帐,我今天就同你算算!”提起数天前发生的事,沈旻脸上神色更加阴鸷了。商氏那个有眼无珠的管事,竟让徐昴摸清了火药工坊的所有进出密道,而且还让他弄清了火药的制作原理,对于徐昴事先偷偷安置的火药也没有丝毫察觉,不然,数日前,沈珝早就死在那座深山里了。沈旻当然恨徐昴,他恨徐昴一次次挡在沈珝身前,他恨徐昴炸了商氏火药工坊,他也早恨不得将徐昴拆吃入腹了。
“我为什么要同你算什么账?”商氏火药工坊,炸就炸了。徐昴不想再同一个疯子多说。他得思索怎么逃离,也得保护纪流光。他没有那么多心思与沈旻废话。
“你不算账?”沈旻突然阴鸷一笑,“那就留下她!”
徐昴完全挡在纪流光前面,针锋相对地道:“沈旻,她不是你能碰的人。”
“是吗?你要怪,就怪她,为什么偏偏要自作主张碰我的人!”沈旻从来就没有很多耐心,话音一落,便毫不犹豫地再次做出了狙杀的手势。
繁密的箭簇如漫天花雨不断地射向徐昴和纪流光,徐昴和纪流光只得不停后退,很快,他们就被迫退到了小湖边。
沈旻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的笑。
湖边另一侧的小树林里,范岫一声惊呼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身边人紧紧捂住了嘴,披雪低声凑近范岫耳边,“小姐,不能出声……”
“可是,纪流光……”范岫压抑着声音,脸上全是泪,也几乎全是绝望,“纪流光……她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她是唯一能帮我的人,虽然我以前看不清,可她就只是觉得我傻,不是吗?披雪,现在我不傻了,我看得清了,她不是宁杳杳,也不是韩攸,她会帮我的。只要她没事,她一定会帮我的……”
披雪当然知道,也明白,然而,她们现在能做什么呢?她们不能被发现,如果她们被发现了,她们立刻就会死。可是,至少,现在,纪流光还没有死。
披雪忽然凝神听了听,急道:“小姐,你听,有马蹄声。”
范岫点点头,脸上立刻闪过一阵欣喜。
再看湖边,徐昴和纪流光脸上也同时闪过了一抹欣喜。沈珝,他来了!
“沈旻,你疯了吗?”
若不是远远看到纪流光和徐昴都没事,沈珝觉得自已恐怕已经忍不住冲上去,将沈旻彻底掐死了。这一句愤怒的质问,几乎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了。
听到沈珝的声音,沈旻脸上神色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更加暗沉了。竟让沈珝赶到了,但是,那又如何?他本就成了一个疯子,所以,他还会做出更加疯狂的事。沈珝,你等着!
沈旻脸上表情几近扭曲,挑衅地转过身,看着沈珝道:“南王不是认为我早就疯了吗?”
沈珝一脸沉凝,目光似剑,“你是疯了。所以,你还是回府闭门思过吧。我会派人守在府外的。”
“南王,这就想软禁我了?”沈旻扭曲至极的脸上突然露出几分假笑,十分阴鸷难看,“你凭什么?沈珝,你真的以为你已经完全掌控住南府,掌控住清都了吗?你就是南府之主了吗?”
“那,与你无关。”沈珝根本看也不看沈旻,对于沈崎一家人,他早就把他们都当成了疯子。之所以还留着他们,只不过因为祖母的死,与他们有关,但整件事,现在还没有明晰。可是,沈旻怎么敢现在就动纪流光?这一点,他不能忍。
“好。那你就等着吧,鹿死谁手,不一定。南府之主是谁,也不一定。沈珝。”
沈旻挥手示意私兵后退,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从沈珝面前离开了。
纪流光远远看向沈珝,心中终于彻底安定了下来。
沈珝,原来这就是你每天面对的生活。
纪流光知道,来到清都后,她肯定会见到只作为南王的沈珝到底是什么样的,南王的生活又到底是怎么样的。只是,她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见到。
纪流光心中松了一口气,也彻底明白了徐昴的用意,于是忍不住打趣道:“子京表哥,原来你当真是故意的!”
“三妹妹,我就知道你肯定早明白了。”徐昴想着,三妹妹果然如他所想,三妹妹不愧是三妹妹。
“那可不,从我今天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了子京表哥另有打算。”
“可是,似乎还是有点失算了。三妹妹,对不起啊,让你受惊了。”徐昴心中还是觉得有愧的,他是想让纪流光知道沈珝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也猜到如果他带着纪流光去了街市,肯定会引起沈旻的人的注意,他甚至也料想到了沈旻疯狂的举动,他以为能护住三妹妹的,但是,他还是差点护不住三妹妹。而三妹妹连他的这点愧疚似乎都看出来了,现在竟然还打趣宽慰他。三妹妹和嘉郎果然都是了解他,值得他守护的人。看来,他还是得先去跟嘉郎道个歉。徐昴长叹一声,接着,毫不犹疑地朝着沈珝的方向走了过去。
徐昴停在了沈珝面前,纪流光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她只看到,最后,徐昴离开时,脸上又出现了熟悉的笑容。显然,他已经与沈珝达成了和解。
纪流光很高兴,所以,直到沈珝走到了她面前,她仍然在笑。
“你……”
沈珝刚一开口,纪流光就笑着接过了他的话,“我不能再住在玟园了。沈珝,你给我再找个地方住吧。”她不能让任何人去扰了玟园逝者的安宁,也不能让书玉嬷嬷面对今天这种事。
“为什么?”沈珝静静地看着纪流光,显然看穿了她所想。他是真的很庆幸。谁也不知道,当他赶到湖边,看到她无事的时候,他的心到底有多庆幸。那一刻,他心中的那种跳跃的感觉,是他以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因为……沈珝,莫不是你想偷懒?那我自已想办法?”纪流光不想提今天的事,也不想让沈珝此时再想起沈旻。
“你想住哪儿都行。”
“好吧。”纪流光似乎突然觉得有点无趣,“沈珝,做这样的选择最无趣了。所以,我才不会听你的。我要自已想,我要住在……”
“哪里?”沈珝话里多了几分殷勤。
纪流光蓦地抬头看向他,带着几分不忿几分郑重,还有几分赌气,“我要继续去为那些病人治疗。今天遇到这个人,真是太可恶了。他说我碰了他的人,我偏就要继续碰,直到彻底治好他们。”
纪流光的话似在沈珝意料之中,却又似乎有点意料之外,半晌,他不由一笑,柔声道:“好。”
纪流光不想让他想沈旻所为,那他便不想。
纪流光想看他笑,那他便会笑。
只在她还在他身边,他可以随时变成她想看到的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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