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戈看着那个已经在水亭里沉默地站了一夜的年轻身影,心里不由连连叹气。
谁能想到,昨夜,纪府的马车,纪府的护卫,然而,偏偏却在距离纪府不过两条街的地方,有人将三小姐掳走了。
自从昨夜三老爷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开后,南王就一直沉默地站在水亭中,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三老爷是三小姐的爹,可是,昨夜他来见南王时,却什么都没有说。两人四目相对,无声地看了对方许久。只是三老爷甩袖离去时脸上的神情,纪戈看得清楚,三老爷似乎是在怪南王的。
到底是谁掳走了三小姐呢?
耳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渐渐靠近,纪戈又朝水亭中的沈珝瞥了一眼,然后,迅速转身,看向了来人。
谢綝同纪戈微点了点头,径直向水亭走去。
纪戈看着谢綝的背影,收了收眼中的疑惑,接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沈珝几乎在谢綝刚一踏进水亭的时候,就沉默地转过了身。他默然打量了谢綝半晌,然后淡淡道:“你竟然也来了明塘。”
语气毫无惊讶,神色毫无动容,整个人就像冷漠至极的黑洞。
谢綝眉头几不可见地微微皱起,他向沈珝行了半礼,接着才道:“南王,我……有事相告。”
沈珝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浅淡的讥笑,声音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咄咄逼人,“说,你在商府到底查出了什么?”
不久前,他出了南王府,转身却乔装进了商府,这对于南王来说,当然不可能是秘密,而他进入商府的目的,当然还是为了找出能给谢家翻案的证据。
“三年前,你与尉临风,那时他已化名赵缉,准备在明塘蛰伏,因为大朝会的事,宋王在找他,太子一系的人也在找他。他在大朝会上耍了所有的人,虽然全身而退,然而,他却只能暂时蛰伏。因为,那时他还是‘谢家遗孤’。”沈珝神情冰冷,根本不看微低着头的谢綝,“然后,你和他一起来了纪家的庄子里,你告诉我,你才是真正的谢家遗孤,你想去清都,因为你们找到了证据,当年的谢家案或许与沈崎有关。”
“是,一切尽如南王所言。”谢綝低声道。这的确就是他和尉临风当年去纪家山中庄子的原因。虽然沈珝并没有提到沈韫,但是谢綝知道沈珝肯定明白他去清都其实也是为了远离沈韫。
“有一件事,你们自始至终从来没有对本王说过。”沈珝仍然没有看谢綝,而且语气更加沉厉了几分。他觉得,最近发生的事,虽然表面看上去似乎全无关联,然而,一切又怎么会这么凑巧?此刻,他可以压抑自己的怒气,可是他必须尽快理清所有的事。他必须尽快赶到京都去,所以,他再也顾不了任何人了。既然没人能够体会他现在的心情,他又何必顾忌他人的心情呢?
“是。”谢綝同样语声一沉,接着,他迅速自袖中拿出了一封信,“南王一看便知,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他恐怕已经……做了最终的决定。”
宗帝病重,宋王与太子一派争夺日趋激烈,京都本就是已经是烈火烹油之势,再加上他最后的“煽风点火”,谢綝几乎不敢多想,他的表哥尉临风分明已经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所以,他也必须尽快赶往京都。事实上,昨晚,他原本就打算离开。不料,在离开之际,却突然获知了纪流光被带走的消息。因而,此时,他才会出现在景园。有些事,他必须对南王讲明。
沈珝终于转头,看向了谢綝手中的信。信封上,“尉临风”三个字,狂野而不羁,洒脱又自持,尉临风以一人之力引领天下士子尽相效仿,他的字体自成一派,正是他的风格。
谢綝见沈珝迟迟没有接过,心知时不他待,他也必须再次像昨晚同沈韫作最后告别那样,再次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他深吸一口气,义正且愤慨地道:“三年前,他虽然能够从京都全身而退,可是,无人知晓,这其实是一个死士用命为他争取来的。他至今不肯告诉这个死士姓谁名谁,也至今不肯告诉我那个死士到底还有没有做其他事。他只告诉了我,这个消息是那个死士告诉他的,谢家案同南府中人有关。有人曾经送了一封信给当时主审谢家案的太子,并且是私下送到太子宫里的。那封密信来自南府,更确切地说,那个死士追寻送信人,最后查到的人是……夏缭。”
而夏缭是南王府侧太妃商氏身边的人。三年前,商氏已经死去,他和表哥只能将目光转向沈府,转向沈崎。这三年里,他的舅舅苏籍甚至专门培养了一个随时能够代替真正的夏缭,进入沈府的死士,她本来就是他们备好的一枚棋子,救出被困的沈岫,只是给了他们将棋子送入沈府的机会。这一点,恐怕即使是纪山长,也没有料到。他和表哥不想牵扯更多的人,可偏偏每一次,他们似乎都无法不牵扯更多的人。这些年,他的舅舅和表哥抛下书卷,为了他到底做了多少事,他几乎记不清了;这些年,也是为了他,苏府到底培养了多少死士,又死了多少死士,他同样几乎也记不清了。他为了这些为他而死、为谢家而死的人,已经隐忍了太久;可现在,他已经无法再隐忍了。谢綝将双手紧紧握成了拳,他已无法再忍受心底扑天盖地翻涌而上的情潮。
沈珝瞥了谢綝一眼,终于伸手接过了尉临风的来信。
来信很短,然而纸短意深。
沈珝顿时目光更沉,声音也更冷了,“尉临风,他果然去了京都。他想干什么?他居然还敢与宋王合作?与虎谋皮,以身饲之,他果然很大胆。宋王有多想借谢家案废掉太子,他就有多少心思去撺掇宋王,难道他最后还想撺掇宋王谋反吗?以一人之力,搅动京都风云变幻,他凭什么?”
沈珝心中猜测成真,他怎么能不愤怒?纪流光被掳走,毫无疑问肯定与京都如今的局势有关。虽然当下还不明晰。而尉临风偏偏就是隐在幕后的那双翻云覆雨的手。即便现在只是牵怒,沈珝也认了。失去了纪流光,他早就无心控制自己了。
“况且,你以为,即使你现在赶去京都,还能阻止尉临风吗?”沈珝沉沉地看向谢綝,“他的疯魔,你已经无能为力了,谢綝!”
心中最担忧的事,最深层的恐惧被沈珝毫不留情地点破,谢綝瞬间只觉他整个人已经无法自控了,他很想将心中所有的积郁所有的压抑毫不顾忌地发泄出来,可是他无法对沈珝发怒。
他不能,因为沈珝说得没错。
他不能,因为他是如此害怕他会来不及,他会无能为力。
两人沉默相对。
水亭四周微风和煦,然而,水亭之内,无声愤怒的对峙却已经一触即发。
“沈珝!”
这一声,愤怒的叫声来自纪今夕。
纪今夕挟怒而来,愤怒不已地走进水亭,纪清波沉默地跟在纪今夕后边,两人都没有怎么注意到一旁的谢綝。
“沈珝,你说你为什么这个时候偏偏要来明塘?你为什么偏偏要晚上来?你又为什么偏偏要让三妹妹深夜来景园?你为什么让她独自一人回纪府?你为什么……”
连续不断的嘶吼,纪今夕终于开始喘气,纪清波在身后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然后同样无声责备地看了沈珝一眼,接着,才劝道:“好了,二妹妹,你总不能一个人一直说,我们总要听听他到底怎么说。”
纪今夕转身,无助地向后看向纪清波,纪清波立刻安抚地将她的手紧紧握住,纪今夕嘴唇张了张,没有再说什么。然后,两人一齐看向了沈珝。
沈珝无话可说。
纪今夕的指责,他全都沉默接受。
可是,这并不是纪今夕想看到的,也并不是纪清波想知道的。
纪清波眼中也露出一丝失望。因此,当纪今夕因愤怒甩开她的手,再次逼近沈珝时,纪清波没有阻拦。
“沈珝,你不配爱三妹妹。若是三妹妹,易地而处,她必然比你有勇气。你是南王,又怎么样?我们纪家的人,从来不需要依附任何人,也不需要依靠任何人来救!”纪今夕语声灼灼,整个人如同夏日里最夺目的芙蕖,骄傲而明艳,散发着一种慑人的光彩。
一时间,水亭里突然变得静若无声。
谢綝有些在意地抬起了头。
纪清波意外又惊喜地看着纪今夕,脸上露出了最温柔的笑。
而沈珝在纪今夕的步步紧逼之下,则开始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
沈珝无法反驳,也不能反驳,因为这些话,昨晚,他已经从另一个纪家人口中听到过了。那个人是她的爹爹,他无法反驳;眼前的人是她的妹妹,他也不能反驳。
“你说得对,是我的错。”
沈珝再次同昨晚一样,毫不犹疑地向纪今夕承认,是他的错。
纪今夕冷哼一声,然后愤怒地瞪了沈珝一眼,“即便你是南王,你也不配!”
甩下这句话后,纪今夕飞快而急切地跑出了水亭,差点与匆匆赶来的纪方回撞个满怀。
“二妹妹,你……怎么样?”纪方回一脸忧色。
纪今夕低低道:“大哥,我很好,只是担心三妹妹。”
然后,纪今夕便迅速消失在了水亭几人的视线之中。
纪清波正欲去追,眼角余光瞟到亭中的谢綝,她的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然后她转身,坚定地朝谢綝走了过去。
“谢夫子,你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吗?”
一字一句,毫不迟疑。
谢綝低头看向渐渐朝他走近的人,纪大小姐明明还是那个温柔的人,那么,此刻,她眼底的坚韧与无惧都是因为他的表哥尉临风吗?
谢綝很想无视,却偏偏无法忽视,因为他忽然想起了昨晚沈韫初见他时的样子,那时沈韫的眼中似乎也充满着坚韧与无惧。谢綝迅速别开目光,淡淡道:“他说,你们已经做过告别。”
“只是一次告别。我想知道的是他现在的事。”纪清波语声坚定,毫不犹豫地回想。
“大妹妹……”纪方回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震惊。他其实还未来得及了解赵缉和纪清波之间的事,只是,现在他所见到的纪清波,似乎与他记忆中的不一样。
谢綝依然逃避着纪清波的目光,转身望向了京都的方向,“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现在的事,包括我。”
纪清波却立刻有点激动地问:“可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吗?”
“我并没有这样说。”
“不,你在逃避,那说明你知道。”纪清波同沈珝一样,再次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谢綝的谎言。
谢綝倏然转身,面向纪清波,“纪大小姐,其实你只知道他叫赵缉,其他的,你都不知道,不是吗?”
“难道他不是赵缉吗?”纪清波说到“赵缉”两个字时,带了几分迟疑。
谢綝立刻明白,原来纪清波或许早就察觉到了。谢綝蓦然瞟到了早就被沈珝放到了案上的那封信,随后,他注意到沈珝忽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意识到沈珝这是在逼他向纪清波承认赵缉就是尉临风。
“他是赵缉,但不仅仅是。”
“不仅仅?”纪清波虽然心中早有猜测,然而此时也不免有些震惊迷茫,她楞楞地想了片刻,忽然急切追问,“他到底是谁?与你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你认为他一定与我有关系?”
“难道不是吗?虽说是直觉,然而,你不能忽视我的直觉。”
这一刻,纪清波像极了刚才毫不客气质问沈珝的纪今夕。
谢綝想,纪家三姐妹骨子里,有一些东西,原来是一样的。或许,不仅仅只是她们,而是所有纪家人。
最后,谢綝终于无法再隐瞒,“他是我的表哥,他不叫赵缉,他是尉临风。虽然其实他的本姓应该姓苏。”
“他是尉临风?”这个念头自脑中闪过不过一瞬,不知为什么,纪清波就很轻易地接受了,她忽然想起了三年间她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本就应是那个才华自负骄傲无比的尉临风。纪清波再次急急追问,“他在哪里?”
“他……在京都。”
“京都?”这一次,震惊的人变成了纪方回。或许他又想到了宁杳杳。
沈珝淡淡瞟向纪方回,发现纪方回在说完那两个字后,就低下了头,似乎陷入了沉思中。
“他去京都……做什么?”纪清波无法控制自己的贪心,她知道了一件事,就想知道更多的事。
可是,这一次,谢綝显然不会再满足她的贪心了。
谢綝没有答。
纪清波看着谢綝,忽然开始喃喃自语,“他是尉临风,他为什么要以赵缉的身份来明塘?而你姓谢,他原本姓苏,他是南府人,你们是表兄弟,他说要去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在心中思索过千遍万遍的思绪渐渐开始聚拢,纪清波恍惚间觉得她似乎知道了什么,然而她不能确定,因为谢綝没有再给她任何的提示……
谢綝只道:“纪小姐,他希望你忘了他。”
“不,不是这样的。”纪清波不愿相信,也不会相信。
最后,纪清波也如同纪今夕一样,飞快地跑出了水亭。
纪方回猛然惊醒,追随纪清波离开。
水亭内,转瞬间,又只剩下了沈珝和谢綝两个人。
谢綝拿起案上的信,沉默向沈珝行了告别礼,然后,急不可耐地离开了水亭。
之后,谢綝直奔明塘城外,没有再回仓颉书院,也没有再理会任何的身后事。
三日后,谢綝在离京都不足一千里的地方,突然又收到了另一封信。谢綝匆匆看完信,接着,没有向京都继续前进,反而绕过京都,直向北境而去。
不过,无论是水亭中的争吵,还是谢綝的行踪,此时都不可能为被困京都的纪流光所知。
纪流光被困在深宫高墙之内,数日以来,她只见过两个人。
一个是宗帝的随身内侍大总管凌北海,另一个则是当今天子宗帝李樑。通常只有凌北海陪着宗帝来见她。
纪流光见到宗帝的那一刻,心中十分震惊。她当然不会想到,想让她来京都的人竟然是宗帝。不过,能使唤濮阳候府世子的人,似乎只能是更高位置的人。想通之后,纪流光意外地很快平静了下来。
那一日,宗帝只问了她两句话。
一句是“你就是叶思微的弟子,纪家人?”
还有另一句是“你知道叶思微现在的踪迹。”
第二句,话中没有半分的疑问。纪流光不知道宗帝到底是怎么看出她知道师父的踪迹,是以,她当时没有回答。
接着,宗帝便离开了。
当天,纪流光久思无果,心中对于宗帝为什么要带她来京都几乎毫无头绪。
可是,很快,次日傍晚,宗帝在凌北海的陪侍下,又来到了她被囚的地方。只不过,凌北海在宗帝坐到她对面后,便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房间。
然后,纪流光和宗帝之间有了第二次谈话。
宗帝说:“你似乎不想说出叶思微的下落,但其实他只是不想来京都见我。所以,你说不说,都无所谓。”
纪流光从未听师父提起宗帝,自然不可能知道师父和宗帝之间的往事。因此,她只答道:“如果陛下是想求医,以这种方式,师父当然不会想来京都。”
“求医?当然是。”宗帝承认得很坦率。
纪流光心中却越发戚戚。
宗帝很快接道:“可是,他虽然号称医圣,对于我来说,却不是。他对我没有那样的慈悲之心。”
纪流光心中震惊,几乎已经能断定宗帝与师父之间似乎是旧识,同时也越发疑惑,所以,她更不敢随便开口,也不敢再胡乱揣测了。
不料,宗帝却忽然话锋一转,“他没有那样的慈悲之心,你是他的弟子,那你有吗?”
纪流光忽然楞住,半张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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