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白孔雀

【第一百零五章】白孔雀

他们潜入活水逆流游得远了,才终于慢下歇上一歇。白鲛天性愚钝,不解人情世故,却也瞧得出云朴这一路神色沉冷,应是不快。它若知趣些,就理应闭嘴,可安静了没一会儿,它还是又忍不住小心讨好地凑了上去。

对方不说话,它就似得了几分鼓励,自己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就又贴得更近了些,在水里绕着对方打转似的游,腹部隔着纱布晕开些血气,纤长的鱼尾若有似无地环绕着粗壮的黑尾摩挲,态度亲昵又依恋。被黑鲛一尾巴打开,霎时疼白了脸色,也这才收敛了一些。

那银白鱼尾上又曳出几缕血丝,漫溢在水里,黑鲛这才发现打它尾巴时撞到了对方下面的伤口,扯裂了些,难怪叫白鲛脸色如此惨白,一时之间倒也沉默下来,不知该如何了。

白鲛经此一疼,倒终于乖觉了一点,缩到了一旁,连尾巴都蜷成了环,从尾鳍后可怜巴巴地偷偷瞧他,见他黑着脸色靠近,就立刻瑟缩般向后蹿了一蹿,许是也……终于怕了他?

黑鲛心底叹了口气,便想着算了。

那白鲛像是躲着他,却又一眨不眨地直盯着他,神色紧张又焦躁,却倏地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就赶忙手忙脚乱地去摸自己的脖子,竟也果然叫它摸到了一条缀着东西的链子。

它实在太不会用那双手了,自己系的东西也解不开,一边费力竟还试图去看自己根本看不到的脖子,一边又焦急地不断去瞟一旁因此空等了半晌的黑鲛,像是生怕对方不耐,最后才好不容易直接把那链子扯断了,这才撸下那上面串着的东西,双手捧着献宝似的送到黑鲛面前。

黑鲛沉默地看着它。它才终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自己先费力地动手打开,那东西原是个很小的石盒子,粗糙得很,不过是两个打磨出来的石头槽,靠彼此楔起来才勉强合成了个严密的,此刻打开了,里面也只有黑糊糊的一团,像是许多颗粒状的小球聚到了一起,看不出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黑鲛沉默了一会儿,白鲛才觉出古怪,探过头来打正面一瞧,才发现那小盒子里的东西已经成这个样子了,立刻就又急又慌,冲着黑鲛急切地呜呜叫,几次伸手想要去摇黑鲛的胳膊又不敢,转来转去焦急地解释不了倒急得像是要哭了。

趴在黑鲛背上的云团见状急忙磕绊地替它解释:“白白、白白——抓了蓝点点,嘶——嘶——送你的——”

白鲛赶忙点头,急得尾巴都快甩掉了。它或许也没听太懂,但觉得云团肯定说得比自己明白。

“……你是说萤火海藻?”

白鲛赶紧又点了点头,小心又往他身边凑了凑,讪笑得紧巴,满脸的讨好又忍不住有些难过。

“……”黑鲛沉默了半晌终究却道,“便是为此你才和别的白鲛一起过来这边么?”

白鲛点了点头,却似有所察般点得有些犹疑,看着黑鲛面无表情一点点愈发紧张。

“……你还知道你是条公的么?”

白鲛茫然地凝在那里,迟疑地轻轻点了下头,神情茫然无知无觉。

黑鲛沉默一会儿,也终究是不想再说了:“……算了。”

一条白鲛又能明白什么?就连听话也都只能靠半蒙半猜。

他终究也只冷酷却不容辩驳道:“下次你再擅自离开领地,无论死在哪里,我都不会管,莫要再带着云团胡闹。”

他的声音并不算重,却一句句都似截断,自有一种冷漠的威严像是隔出了一道墙,白鲛似是能觉出不对,可是毫无办法,只能绕着他毫无意义地打转,鱼尾不怕疼地又凑上去,这次倒是没被打开了,只是被无视得也毫无作用。

他急得叫出了声,才勉强凑出些支吾之外稍嫌响亮的音:“蹼、蹼——蹼!”

云团突然叽了一声惊慌起来,黑鲛神色一凛,赶忙捂住白鲛的嘴硬拽着对方迅速潜入水下,借着小桥的阴影躲起来。

云团已经死死圈着他的脖子缩成了一圈,在水里抖得像一条刚出生的蝌蚪,桥上的男人看来很是年轻,华服迤逦,臂箍金钏,额饰宝石,金丝缠发,两耳悬着的红宝石色若玫瑰鲜艳欲滴,他的嘴角上翘,怡然含笑,面目阴柔俊美,看来倒是可亲——

只是白鲛虽未见过此人,却也觉出了身后胸膛的僵硬绷紧。

“沙……竭宝珠……”

黑鲛从水下终于放他浮出,白鲛才听到他低沉的嗓音像是含着浓沉的谨慎和不详的思量。

沙竭宝珠提了个食盒,是他方才从园外的婢女手里接过去的,那时他接过食盒摸到一手柔软滑腻的雪肤,就也笑得温柔,和善地拍了拍小姑娘的手体贴道:“反正本座也要看看白孔雀的情况,一并带过去就是了——”

“怎、怎敢劳烦尊者大人!我——”那婢女一惊,急得就像快要哭出来,脸这么一皱看来就没那么可爱了,难免倒有些讨人嫌,沙竭宝珠就也有些不悦了,“诶——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座好心体恤你,怎地你还要推三阻四的?难道是本座太好说话,才叫你白狮子座下就连小小的婢女都敢慢待本座了么?”

那婢女一惊,噗通就跪了下去:“奴、奴婢不敢!求、求尊者开、开恩——”

沙竭宝珠冷眼剔了剔她,见她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也懒得多瞧,于是轻嗤一声:“上不得台面——”

就也随手夺过婢女手里轻便的食盒走进珍禽园了,门口的两个守卫不敢拦他,行礼目送他进去,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就也低声焦躁地催促那还跪在地上的婢女:“你怎么不快跟上去!”

那婢女却急得都哭出来了:“我、我不敢起呀——”

另一个守卫不安地又望了望那边已快看不见背影的男人,低声安慰别人也是安慰自己道:“应、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宝珠……尊者,不是最怕白狮尊者的吗?总不会在这里闹出什么事吧?上次守卫的事闹得那么大,尊者她发了好大的脾气,就连我们这些守卫现在都不能擅自入园,宝珠尊者……总不会在这当口惹事的吧?”

另一个守卫却还是战战兢兢的:“可尊者现下正在闭关,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你我也担待也不起!”

那婢女忧惧过度,已是抽噎起来:“我、我不过是奉命来送盒新摘的荔枝!这、这现在连拿着盒子回去复命都不行!我!我可怎么办呀——呜……!”

先一个守卫不耐道:“别哭了我求你了!你跟上去吧!可别真出了点什么事,那你我都得倒大霉了!”

那婢女瞪着泪眼却反而怒了:“你怎么不去?!那可是沙竭宝珠——咳、尊者……就算我跟去又能有什么用!何况我还是个姑娘!”

另一个守卫赶忙拉架劝道:“也不一定就真会出事啊!你们这次怎么了?不过是被吓了一下至于就慌成这样吗?之前宝珠尊者来了那么多次不也没出事吗?不是说宝珠尊者只喜欢女人嘛?何况这里到底是尊者的地方,宝珠尊者想必也是有心收敛的,你们又何必这样杯弓蛇影?”

“放在床上草起来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差别?何况平时那是都有朱鹭跟着!今天朱鹭呢?!”

“听说昨日尊者闭关出了点岔子,朱鹭大人自然是今天一大早就赶过去了,不等到不得不歇他怕是不会回来的……”

那姑娘说完就又哭起来:“早知我今日就不来了!呜——!”

他们这边吵得热烈,彼此推脱攻讦,又哭又闹,那边沙竭宝珠却是全不知道的。

他摇了摇食盒,心下只是好奇,几日不见,也不知白孔雀的情况如何了。

绕过回环往复的小桥流水,总算到了园中最为开阔的一片镜湖,五扇蓝汪汪的湖水彼此楔合勾连,莲瓣似地托出其中一座孤岛,孤岛上一座水晶似的宫殿,琉璃烧的花墙,蓝翡翠雕出的瓦,用成块的水晶假做的梁,绿玛瑙攒成的门帘,飞檐四下缀满了四角如飞的青铜铃铛,风一吹过就像敲碎了满池的翡翠。

沙竭宝珠就算看了几次,也不由在心里啧啧称奇,果然——就连最自诩铁面的白狮子的心也是偏的。

他过了水掀开门帘绕了三重,总算在式样精巧的寝殿里找着了正主。也难怪白狮子最宠这个,这白孔雀就算坐得像个无知无觉的呆子,也着实是个好看得过了头的呆子。

坐着的人羽睫低垂,动也不动,基本只留给他一个用金饰雀羽如枝叶般缱绻缠绕乌发的发顶,精致如人偶般的面孔掩藏在大半的阴影下,就连眉心切面璀璨的蓝宝石都点缀得暗淡。

沙竭宝珠放下食盒,伸手抬起了坐着的人的下巴,指腹摩挲着象牙白的脸颊,看到鸦羽般的黑发上无数条流水似的切链细碎地抖动,就像是墨黑的河水上粼粼的波光。细细碎碎的流金聚集在他身上,宝石的华彩只衬得那乌发上也好似流转着金属的冷光。

这实在像是个象牙冷玉雕刻的美人,饰以金石,饰以雀羽,就连精致却空洞的双眼也像是精挑细选在冷泉里细细打磨过的黑玛瑙,每一颗都价值连城。只是可惜总也像是少了点什么,就像是人偶,精致归精致,却永远都不像是活人。

但是此刻,那些金链和细碎的钻石切面搅乱了光,衬得乌黑的鸦羽也似砭着金属的明锐,秾纤的眼睫下两颗波澜不兴的眼珠也难得映出了珠玉的明美——

是金昭玉粹。

而金石明玉皆不及他。

风光无限好,适合风与月。

而沙竭宝珠既不是风也不是月。他眼神一暗,忍不住伸手扣住了那纤白的脖颈,去啃咬那脆弱的皮肤,如同咬住了猎物的咽喉,而身下的人也终于像是知道疼了,瑟缩颤抖着发出破碎的痛呼,身子徒劳地挣扎却挣扎不出多大的力道,倒是更像吓破胆的羔羊了。

这便就又多少有些没趣了。

沙竭宝珠意兴稍歇,手指循着本能滑过细腰滑向腿间——

“草!又是个变态!”

一旁躲着的玉枫林怒从心起就要拔剑,被身旁的李显扬慌忙压住了手脚低喝:“你疯了吗!”

玉枫林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愤怒:“老子他妈的受够了!这一天又是鲛人又是蝉女!这些个男的就没一个好东西!再拦我我把你也阉了——!”

李显扬一噎,却也恼火得很:“你够了!还嫌捅的娄子不够大么!先前你们为救那几个鲛人冒险就已经够鲁莽了!现在居然还要为一个妓女的贞操动手?是生怕别人发现不了我们有问题吗?!何况你动手了又能怎么样?难道我们还能把她带走吗?那人养在这里估计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救的?你发什么疯!”

玉枫林的武功本是比他高些,然而现在被对方抱住了四肢,一时不便施力,又不想闹出响来惊动那男人错失偷袭的机会,就也挣脱得困难,好不容易想起江扬还在旁边看着就冲后者低喝道:“你还不帮我?!去救人哪!”

“你别!”李显扬一惊,急忙看向江焦急劝道,“本来就是个妓女你们‘救’什么‘救’啊?!你们有病吧!”

江扬沉默地看了眼扭打着争执的二人,最终却道:“……还是动手吧。”

“什么——”

他顿了顿,听着那边挣扎的动静,沉声只飞快道:“她不是反抗了吗?”

既然“她”表现得想让有人救她……那就救吧。

不是说她什么身份,是不是已经遭受了屈辱,就算她已经遭受了屈辱那她可能也不想再遭受这一次。人的神经本就只是一条线,有时一个人绝望与否也可能就只在一念之间,江扬他……是不可能希望自己曾有机会救人而没救的。

“对不起,拉你冒险了——”

李显扬怔然失语间,他已经冲了过去。

而沙竭宝珠伸手探到了身下人腿间,却突然像被烫了一下。一时身形微顿,似有犹疑,就被颈上的一劈猝然打晕了,倒向身下人时还听到一声像被从喉咙里哽出来的尖叫,被人恐惧慌乱地推开。

那白孔雀好不容易从险些压住自己的身体下躲开,手脚并用一路退到了墙角,瑟缩着抱着了一团,急促的喘息夹了哽噎,像是呼吸都费力,神色惊慌颤抖不休,犹且惊惧得像是惊弓之鸟,受不得一点刺激——

“怎么是个男人——”

“阿……阿霄?”

玉枫林诧异的话还没说完,江扬却已经彻底僵在了那里。

那一瞬间……

他好像被滔天的狂喜裹挟?又好像世界都被排山而来的空白填满。

那些死死将他压得窒息却又让他无比欣喜的冲击好像让他在刹那间将什么都忘了,一时之间又虚幻得让人总觉得脚下够不到真实的土地。

他从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羌霄,就像遗失经久的梦已经被耗到粉碎,却陡然在路边的静水里看到了一轮完满的明月,泛着雾的、盈着光,倒好像是他在漫长寻找的路途上落拓迷醉终于失足坠落的一场荒谬的梦——

太好了。

却反而好得让人从心底扑起无尽的恐慌。是摸不着边的、空白的迷茫,被洒上无孔不入的恐慌,却又在狂喜的烧灼下猎猎动荡着寂静。

他一时好像说不出话,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一瞬间静得都像是压根就没有他这么个人。但他眼睛里装着的那个身影又是真的——

是真切的、温热的血肉……

……

……

……

是羌霄。

他的手指终于找回了控制般倏地弹动了一下,猝然爆发的澎湃鼓满了他胸腔,浪潮般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几乎全被本能一推地扑了上去,想将对方紧紧抱住!抱进怀里——再也不松开!

“……别杀我!”

……

然而他最终抵着墙壁僵在了那里,僵得就好像变成了一具石像,胳膊抵住墙面撞得疼了,而他额头抵在胳膊上,低着头就能看清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是……哭了吗……?

“别、别杀我……”

那个模样熟悉的人在他投下的阴影里不断地躲着他往下缩,抱紧自己好像生怕碰到他一丝一毫。一颗颗滚圆的眼泪掉了下去,随着那茫然空洞的眼睛紧张得快速眨动掉得就像快连成了线的珠子,他整个人,看来甚至比那水晶一样易碎的泪珠还脆弱。

“你、你怎么了……阿……阿霄?”

江扬茫然地愣在了那里,本能放软了声音,微微沉下了身子挡住了背后的一切,本能贴近了身下的人却又克制着最后一点分隔的距离,害怕自己靠得太近,害怕他害怕,就好像这辈子都还没有这样无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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