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珍禽园
这地下倒是亭台假山水榭楼阁一应俱全,出了水天一线的重重殿宇,倒现出了地上一般的辽阔了。
其实水天一线也大,大得恢弘,像一座地下的九重天阙,可等人从水天一线出来后才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大气。不见海不识波涛,不见巫山不知云。
这世上最大气的,还是莫非天地,莫非自然,莫非鬼斧神工。
强秦阿房大不大气?大汉盛唐的长安大不大气?
那都大气。
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巍峨大殿,九曲庙宇,宏伟瑰丽,横阔缭乱,敛尽四方之鼎盛。那是合天地人伦,极了四方造化,称王四海,万国朝一,敢与天地争寿才有的大气——
是代表了天地人之“人”才有的大气,是与天地比肩才有的大气。
任何殿宇,做得再精致,做得壳子再大,也是学不来这种大气的。那是任何能工巧匠都赋予不了的,是一国的精气神儿,是一国的魂。是秦扫**虎狼称雄,大汉振策万里江山虽远必诛,是盛世唐人无人能及我风华的大气。你若没有那个心,便装不了那个相,是小脚穿不了大鞋,骨子里就定了的气魄。
长安是个好地方。数朝古都,哪怕是如今中周虚坐其位,却也到底是承了这殿宇风华。哪怕是整个中周如今都难以摆脱虎狼在侧的虚,哪怕整个中周表面都似叫文人的哀戚风气蚀了骨头,但毕竟是四万万民之国,是承了神州浩土之都。
这整个长安哪怕都叫文弱的素衣束了手脚,这骨子里也是巨龙的骨头。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是神龙遗骨般的长安?
不过话说回来,古往今来诸多殿宇承了国祚,也不是个个都是秦汉盛唐,这盛世的底气虽是差些,但也是凡俗难以逼视的大气概了。敢为万民之峰巅,幕天席地,与山河相融,就自有一种山河日月反哺出的大气。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再庞然巨物的殿宇也比不过依山傍水四通八达可以一眼纵览造化的秀雅园林了。
若无众灵之长的气魄,那就借众灵之气魄,这是关在笼子里的殿宇永远都做不到的。也是以当他们出来之后,才会觉出那“水天一线”除了最核心那一线水天有如神造之外,无论游廊画壁也总还缺了点什么。
因为被压在地下,仿佛封了顶的殿宇虽大,却到底还不够大。
而等他们走出了水天一线,游廊开阔,视野通达,这也才看到了种自然的大手笔。
若说他们原还记得自己是到了地下的,现在却很难再这么觉得了。这四野辽阔望不见边,怪石嶙峋做了好山,好水曲折绕梁成湾,旷野绿茵,兰地香草,粉嫩绣云似的花树像错落散布在大地上的红粉宝石,“天上”作为石窟本该有的窟顶虽无星星却也似广袤无垠的夜幕。
这地下的一方天地,竟也真真像是囊尽了一个完整的乾坤。
黑鲛走的是他往日熟悉的路。他虽擅爬行,却到底拖着条鱼尾去哪儿都扎眼,
为防被人发现,起先在水天一线里他们走的就多是些偏僻的殿间小路,上下左右都是墙,也自然瞧不见什么,等出了水天一线进了外面的林子,才挑了些开阔却荒僻的地段走,这风景自然也就大不相同了。
“这差不多就算进了白狮子的地界儿,若往那边去——”黑鲛就着这地下的一座山、几座塔和水天一线的化生巨木林为基准画了个十字坐标指了个方向,“就是白狮子的训诫场,是白狮子专门用来惩戒异端驯服异己的,也管审问刑讯之流需要上刀动鞭的。我鲛族只要闹得不大,一般就都还只在沙竭宝珠手下转悠,所以对那边了解不深,但是听说白狮子人如其面,是嗜血的狮子转世,杀人如麻,残暴不仁,是三尊里主司刑罚的那个,除了对珍禽园里的那些宝贝得很,不舍得杀,对旁人?那可是什么都舍得。”
他似也迟疑了一下,还是补充道:“……沙竭宝珠虽最会折腾人,但折磨归折磨,好歹还愿意最后给人留条活命,对于手下也不算动辄打杀的。我先前说白狮子更好,其实多是因为白狮子至少不似沙竭宝珠,看到个女子就想祸害。但若真沦落到白狮子手里……也基本就活不了了。”
玉枫林闻言冷笑:“……你是想说他二人一个色中饿鬼,一个杀人如麻,不好比是么?”
黑鲛没说什么,只又换了个方向指道:“……那边就是珍禽园。”
江扬讶异地挑了挑眉头,洛香铃就已经说出了他们这些初来者的观感:“这也太不像给人住的吧?”
那就像个园子。皇宫里建成微缩的、用来蓄养些珍禽走兽的那种,倒也真真是地儿如其名。
这地下的景致已像是揽尽了一春春色,可这林中的园子——或许其实该说是这园中的园子——却更像是敛尽了夏日的葳蕤,其间草木茂盛,青青如脆。
到处都是深深浅浅水晶般的池沼,流水小桥都是精致,小小的亭台角楼像是给鸟儿做的,做得不大,但是无比的细,就连其上雕刻的花儿都似有种娇俏的甜蜜。
这林间少有封死的院墙,多用镂空的花木和异色的琉璃壁聊作阻挡,错落有致得暗藏技巧,隔而不断,不通又通,满满都是意趣。
间或走过湖边树荫下,就可看到几只花色各异的禽鸟三五成群,湖中有天鹅,岸边有朱鹭,树上有玲珑的鹦哥,树下还有尾羽秾纤的孔雀。
那些琉璃房子烧得也好,琉璃是琉璃,明明是后天烧就的东西,却接驳得自然合宜,造型别致,于花木树影中也毫不突兀,反而像是天生就和这些碧蓝山水孕出同源。
半开放的制式分隔出一块块似是给人居住的空间,其中窸窣传来些细微的响动,远远观之,光影变换,似有人影。
这整座园子,雅致,精巧,有趣——只是也还真像给鸟儿做的园子。
但他们一行刚刚才见过那蝉女蜕皮一剖为二一生一死的恐怖场面,此刻心有余悸正杯弓蛇影得很,李显扬不由虚弱地问得有些发憷:“这……这珍禽园里养的不会也是什么半人半鸟的怪物吧……我们一会儿不会又要撞见那种脱皮的场面吧?”
玉枫林闻言脸色也很难看,幸好那黑鲛这下倒是干脆地否了:“不是。”
一旁江扬沉凝的面色也这才好些。
黑鲛正想带路向林子深处走,洛香铃却突然拦住了几人,轻声提醒:“嘘!有人来了——”
他们几人躲了起来,就看到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姿态笨拙得倒像是两个人都瘸了腿。
等他们走近了一瞧,众人才发现那竟是两个身体相连的人。只见他二人肩背的大半贴在一起,斜着身子,挤成了一个角的模样,走得困难,却很匆忙。
等这……两个人走远了,众人从躲藏的假山里出来,玉枫林饱受折磨的神经也终于再憋不住火气:“你不说这里养的不是怪物吗?!”
江扬皱了皱眉,和刚才听到李显扬开口时一样,不怎么认同,反而先于黑鲛开了口:“他们这是身有残疾,不叫怪物,便是刚才那些少女也……也不好这么说。枫林,你放开他。”
玉枫林瞪圆了眼,难免不甘:“可他先骗人的!何况刚才李显扬也那么说了!怎么你光说我不说他——?!”
“我又怎么了!”李显扬诧异地指向自己,觉得自己受牵连得莫名其妙。
“你先放开云朴兄弟。”江扬叹了口气,“我刚才——”
那黑鲛这才像是酝酿完一句回答,他倒是直接打断了江扬:“……他不是珍禽园里养的正主。”
玉枫林却显然已经不愿信他说的了,反过来冷笑着嘲道:“你说我就要信啊?”
那黑鲛却说得直白:“因为白狮子还看不上那样的畸形。这理由还不明显么?”
这下倒叫玉枫林说不出话了,她突然倒觉得那两个连体的有些可怜。
洛香铃倒是笑了,莫名地像是感叹道:“……你们黑鲛倒是聪明。”
却不知她想的是什么。
“……都是天生的。”黑鲛看了眼她,却也只是平板无波道,“你们人分公母,我们鲛族也分黑白,白鲛蠢笨,黑鲛聪明强壮,这些都是天生,或许也就是你们人所谓的命。”
那白鲛骤然哀哀叫了几声,倒叫人这才注意到它,不知为何它神情似乎惶急难受,尚在江扬背上就伸手想去抓那黑鲛,手上的动作却是软的,甚至倒有几分像是讨好。
那黑鲛看着它伸出的手,没有动作,只视而不见道:“白狮子养的都很漂亮,她眼光挑得很,见不得畸形,就算是鬼子母门下见了她都得避着走。方才那个或许就是鬼子母那边来的,也或许是异兽园那边的行走,应该是临时过来有事,反正不太可能是这边驻守的人。这园子里不允许身高体强的守卫走动,那些屋子里的东西也很少出来。你们小心些应该就不会让人发现,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
他顿了顿,对那白鲛命令道:“……你下来。”
那白鲛就也乖觉地从江扬背上吃力地爬下去,也不许江扬帮,这下倒是叫也不叫一声了。它只看着黑鲛,小心翼翼地,甚至都有些紧张,那黑鲛不再说什么就往前走,它就也低低叫了一下,笨拙地爬着跟上了。
江扬不由道:“我……我还是送你们过去吧?”
“不必。”黑鲛答得冷硬,“救命之恩,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回报。”
江扬张了张嘴,就也没再坚持,倒是洛香铃沉默地看了会儿,突然娇娇地笑出了声,凉凉道:“……都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可惜人家佛陀若是信都不信你,生怕你知道人家的老巢怎么走,便是徒劳也要最后再勉强掩耳盗铃一下不肯让你送到家门,嘴上说得好听,可实则呢?连点信任都没有。果然这好人呀——可真是难做哩——”
“……洛姑娘?”
“怎么?我说错了嘛?”
洛香铃娇娇俏俏地眯着眼盯着江扬笑,江扬也就只有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黑鲛却依旧一副没有表情的冷漠样子,竟也坦然答道:“你们人,总是要防的。不过我鲛族亦不喜欠人恩情,他日若再相见,也自然会还。”
他都这般说了,一般人就也不好意思再诘难了。可洛香铃却又笑笑,娇俏俏的,说的话却毒:“那如果见不着呢?你这话听来倒像是爽利,实则可是没保证得很呀——你若是躲在你们鲛人那藏人的地方,我们又去哪儿找你报恩呢?”
那黑鲛沉默了一下:“我的寿命不长……若是你们遇到别的黑鲛也可直接报我的名字,我云朴欠了江潮生两条命,只要当时的族长还是我的子弟,他们自然会替我还的。”
洛香铃突然怔住了,半晌无言,就直愣愣地看着两大一小的三条鲛人沉默地离开了。她不觉有些迷茫,无措间不觉看向了身旁的江扬:“……”
后者微微苦笑,倒也温和,顿了顿还是道:“他说的的确是‘两条’,你这么聪明,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两条。不会是他和云团,那就只能是云团和那白鲛了。
“他既然不信任我们,又何必非要我们跟到这儿呢?离得这么近,若是我们当真有心害他,那他就算临了遮掩这一二不也徒劳得很么?其实你心底差不多就快猜到了,只是好像还差了那么一点……嗯——你懂的?”
若是他终究还是叫他们跟到了这么近,那也只可能是因为他不得不依赖他们过来。他自己路走得很熟,就算背着个云团也还不那么危险。而他唯一需要他们的地方……也就只剩那白鲛了。
因为他背不动,但他要救那白鲛的命,所以他才不得不冒着暴露的危险——虽然他自己可能也当局者迷,没看明白自己冒险得自欺欺人。
江扬就也笑笑,最终也只拍了拍她的头,没说得太明白:“这世上有些人,嘴可能特别的硬,但是他们做的可能远比说的要好,你也不妨……容他们做给你看?再说?”
洛香铃看着他笑得懒懒散散的,像是什么有用的都没说过,只是寻常和她逗趣一般,却不由咬紧了唇。
方才玉枫林还因为那黑鲛嫌白鲛下水会堵住水天一线的密道而恨不得要他的命,可是……可是那黑鲛说完了这样的话,却早就备好了如何带走那白鲛的出路……
他或许……也远没有表现得那么冷酷无情。
其实以洛香铃的聪慧本也是可以看破这表象的,可是她却没有。不是她不能,也不是她比能看破对方的江扬差在哪里,不过是因为江扬看人总愿意去往好的方向想,而洛香铃若是讨厌了谁,就也懒得再去想对方可能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可恶。
或许这也是因为……江扬早已见惯了这样的人。而他所见惯的……
那一个……
“嘘!又有人过来了!”
洛香铃一惊,这才随着玉枫林的指向望去,就见到一个簪缨宝饰华服重彩的年轻男人正从方才那连体人奔去的方向过来,路上一折,就直直朝着他们的方向来了!
众人乱了一下,只好就近躲进了一间格外大的琉璃房。这间琉璃房以金色为底,坐落在孤岛上,周围是园子里最大的几个活水湖,看来就像是一颗精美的琥珀镶嵌在湖蓝的镜面上。岛上四周还养了些紫色羽毛、模样罕见的鸟,体形似孔雀一般,毛色也艳丽得很。
他们原是为了这水才过来的,此刻却不得不躲进了这岛上像座小宫殿似的屋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