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识人
那是北楚景元十七年的惊蛰,天色阴沉,预兆着大雨。
北方的雨天风往往也大,开了两边的窗子,对流的风就像是席卷而过的鲲鹏——
鹏下之风,吹得人衣袂翻飞鼓动,似可扶翼而上。
可惜他跑不动,也怕在这样的风里站不稳,不然倒可以学学他那些哥哥们出去放放风筝,瀑布流船、暴雨逐鹿,他们总有些野性的刺激追求……不过于他还是算了。他更不喜欢出去,也就只待在屋里就好。
手里的木鸟他做了半年,自从瞎了之后做什么都不便利,不过说实话他也不是一日之间就瞎的,说适应也算适应了很久,只是却好像总也无法习惯。
此刻摸索着换了条新的鱼线,将木鸟系在木棍的一头,转了转发条,那木鸟就嘎吱嘎吱地拍起了翅膀,在木棍底下绕着圈转,看起来倒像是飞起了几寸,可惜到底还是叫那鱼线吊着的——
是不够轻么?
他觉得或许还是自己给的升力不够大。
今天的风特别好,他走到了窗边,那木鸟就被风托起来了,飞得很高,几乎是拽着那鱼线了,可惜嘎吱嘎吱的声音还太像是木头。
不过也没有关系,他还可以给它改。总归可以是能改得更像真的。
只是像归像。却也终归不是真的。
屋外传来两个小宫女没有压低的交谈,可能是因为天沉风急,她们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就也大了,也可能是忘了在这清净的偏殿或许还有个正主正兀自躲在哪个角落。
只听其中一个道:“他们中周倒是会打算盘,知道不要个命短的,怕是也担心养死了会被我们大楚发作吧?我就说贵妃娘娘这事做得弄巧成拙,送一个残废出去,说是为了体恤别的妃子,却是把中周坑得忒明目张胆——”
另一个却讥笑道:“他中周怎样又干我们大楚何事?那质子死了就死了,只是最好不要现在就死,最好等咱们粮草充足了再死,到时咱一举把他们中周拿下!”
先一个倒像是疑惑不解了一下:“能那么容易嘛?不是送了质子就相当于求和了吗?这质子都送过去了还能说开战就开战?”
另一个坚持道:“这有什么不能打的?送个质子过去不过就是表个态,世上的事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难道过去说定了什么之后就不能再改吗?以前始皇帝还是质子呢,后来不反过来把六国都灭了?”
先一个犹豫道:“真是这个理吗?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还送个质子过去做什么呢?不是也不会有人信的吗——”
“哎呀!”那另一个小宫女其实也一知半解,一时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就也恼了,“我说咱和中周总有一战!你清楚还是我清楚呀?”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气嘛……”先一个弱弱地辩解无用就赶忙试图转了个话头,“不过这么说那贵妃娘娘岂不是很惨了么?虽然那皇二十一子本就是个短命相,但好歹也是她的亲生儿子,若是真就此死在外面她该多伤心呀,她那么好的人,就连对待我们这些小宫女也都是顶温柔和善的!”
“他那样的身子骨本来就活不长,活着也是拖累别人,依我说呀,若是他早些死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你瞧!反正雬皇子一向最得陛下喜欢,天资聪颖文武双全貌比潘安,贵妃都有这么一个儿子了,又哪需要再多一个残废拖累?倒不如早死早忘掉算了,反正长痛不如短痛嘛!”
“你说得是没错啦……”先一个姑娘吞吐着还是觉得有些不好,“可是你这么说不觉得有些冷血吗?怎么说也是贵妃娘娘的亲儿子,何况那残废虽然看来吓人还动不动就悄没声儿地出现搞得阴森森的,可说实话他也没怎么……没怎么主动讨人嫌呀,你这么说——”
那另一个却涨红了脸打断她:“你!你有病呀!好端端地干嘛骂我冷血?我难道不也是为了贵妃娘娘考虑?哦!就你好?!平时里也没见你少跟着偷摸私吞他那里的用度,怎么?仗着那残废喝不了茶把分来的茶叶偷换成陈茶拿去偷卖的不是你?”
“我、我……他、他不、不也是不喝嘛……”
“那药呢?”另一个冷笑哼了一下,“他养身子的药也没见你少偷呀,那百年人参的须子多贵啊?你借着小厨房熬药的便利偷偷搜集起来交给你宫外的哥哥卖给外面的小药铺?我要不是看在你家里穷早举发你了!我都不跟抢你那些鸡毛蒜皮的零碎你居然还说我冷血?!”
先一个这下也尴尬了,失语了半晌只有讪讪地赔礼:“……好了好了!我这也不是说你冷血,就是、就是想说你……你毕竟没当过娘亲嘛!听说母亲爱子总是不讲道理的!所以我只是觉得你可能……可能把贵妃会有多伤心想得太浅显了……”
“那你也不能说我冷血呀!我连墙角那些狗洞里爬起来的野猫都常常喂呢!”另一个听她认错倒也不怎么生气了,支吾了一下,嘟囔道,“何况后夏那里气候恶劣,水土也不养人,难道后夏那么个小国还能有比我大楚更好的御医?还能真像养自己亲生的皇子那般上心?我也不过是把最可能的结果说出来告诉你,事实而已嘛又不怪我……”
那先一个宫女弱声弱气地哄着,总算也是把她一路委委屈屈地哄走了。
少女们娇俏的声音逸散到风里,他每个字都听了,一时之间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明白了。
风在他脑子刀子似的滚过,仿佛倏地凛冽过去徒留下几分凉就没了踪影,哪有什么话本里常说的石破天惊?
冷而细的寒风从他骨节深处不停刮下,一道一道,捋着筋似的,倒让人冷得想要战栗。
太冷了,他蹲在窗下想要就此窝到死,身边摔在地上的木鸟还在嘎吱嘎吱拍着地面,苟延残喘地扑腾出一个个不规则的螺旋,好像乱得也找不到开头。
可从哪里开始、向哪里结束又有什么差别?
一昧地沉湎,跌进同样的坑里……
就是死也不能死出个明白。
……要自欺欺人地活?还是清楚明白地死?
配得上暴雨的狂风,冷得像肃杀的秋叶,每一片簌簌都似磊落的刀片,他窝在墙下那角落待了许久,久到那木鸟拍打地面的咯咯声也磕绊地断掉。
他才又伸手覆上那只鸟。
他的力气很小,但他知道怎样施力就能把那只木鸟拆解得分崩离析……
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最终把它捡回了手里,轻巧地拢回木鸟的两翼,把它团成了圆圆的一个球,把它放到桌上摆好,既不算重也不算轻,就好像他对的是一个死物,既没有迁怒的必要,也没有拿它发泄的道理……
其实他对的本也只是个死物。
不过是他习惯了,自欺欺人,可既然见过了真的,又怎么会认不出假的。就算是人与人之间,不曾见过真的,可能还能被骗上一时,可若是旁人之间亦有真实,就算自己躲起来闭目塞听又真能躲上一辈子吗?
他放好了木鸟,走了出去。外面的风很大,太大了,就拿伞也无用。何况他现在也不怕淋雨了。活得太自律也没什么意思,因为风好、雨好,狂风暴雨也真有狂风暴雨的好,只是大多数人无法放纵自己肆意享受,而他素来放纵不了。
但不代表他是不喜欢的。
风很大,扯着他的衣摆,让他的每一步都像踩在风里、踩在棉花上,好像踩不下去,踩不实,冷雨又让一切自冰冷中升起病态的热度,却又旋即被冷雨打冷,只留下晕乎乎的一片。
他可能会轰轰烈烈地烧上一场,可能会“轰轰烈烈”地死,那是一切莫名其妙的纵情鲁莽——可那是很快活的。
为何不去水中捞月呢?
你不知道那样的感觉有多好。
可是风知道,雨知道,暴起的雷霆知道,坠落的月亮和破碎的梦也知道——
毁灭。
毁灭不真实便是真实。
纵情,
于虚幻里纵情便是真实。
风不必问从哪处来,风也不必非向哪处去,那飒飒流动的,便是风。
人命短寿怕是难有同感。永恒的流动就是生,哪怕永恒即死。
可亘古的高山不说话,亘古的高山就是死的吗?
高山可以是“死”也可以是“生”。
山有灵,水有灵,哪怕一块石头也自以它存在的方式存在,它们可以是生也可以是死,作为人其实也不必太在乎。
不过物各有其道罢了。
他也该有他的道,哪怕那道是通向“死”路的,他也想死个明白。
于是他在百里明月的翠华宫里终于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
周璋说:“我怎么是想替他打抱不平呢?我只在乎你。”
他的声音含着笑,是一种金属般清亮而明锐的质感,那笑声竟似是觉得有趣的,就好像他对什么都能嚼出种病态的兴味来,他慢悠悠地,既似解释也似**:
“他虽是我的侄子,却也要先因为他是你的亲儿子我才会把他当侄子。对我来说,你自然是想怎么对他都可以,我不过是心疼你。你想学武后杀女构陷尤氏,可惜下的药下轻了,你当初若是直接下足了剂量要了他的命,也好过今日还需要费力地假扮慈母。养个仇人在身边,也苦得你还得劳神担心东窗事发。
虽他一个小崽子也不值得你忌惮,可养在自己身边的,总归是更闹心些不是?”
百里明月的声音素来温柔娴雅,此刻对着他,却是冷酷的,像霜寒之月,并不近人情,反倒似有一种仿若天生的讥诮:“你当我不想么。你自以为你明白的道理我会不明白?我是比你笨还是比你蠢?我告诉你周璋,是他命大,不是我‘妇人之仁’,你也少拿那副自以为是的说教语气来教训我。”
“我怎么会是教训你呢?”周璋却仍是笑吟吟的,“你是我最爱的妹妹,我自是如何都只会是为了你好——”
百里明月却只是冷笑。
那周璋之后又说了什么他也不记得了,只是听到门扉开合声才陡然被惊醒,待在外面风冷雨冷,明明人早就被斜飞入檐下的冷雨打透,可他至此才似觉出分不清的冻来。
人说心神巨震,轰然崩塌,如天倾,如地陷,可他此时却已如何都回想不起刚才是什么感觉了。明明不过是短短一瞬的之前,他的脑子里现在却只剩下了灰烬压天似的空白,可是者黑云压城却是动荡的,他呼吸急促只觉得慌乱。好像猝然间就要被迫面对凶兽残忍的血盆大口——
……
而他不敢。
他不敢。哪怕他不怕死,他也不知他怕的到底是什么,哪怕他到现在也已经没什么还听不懂的了。
可他就是还想……还想躲上一躲?
或许他躲的是百里明月,或许他怕他母妃知道他听到这真相,就也该想要他的命了——
可他若是当真爱他母亲……
若是当真将这虚假的慈柔视若吊命的蛛丝?哪怕溺死也要死死抓住?那难道他不该冲进去至少再当面问上一问吗……?!它若值当,便该是死也值当!
可他……
又为什么不敢呢?
他怕的又到底是什么?
被斜飞的冷雨草草浇着就已经够冷,可他为了躲人还是跑到了暴雨的栏外,躲在石台下,被暴雨砸成蜷缩的一团,畸形的背脊弯得扭曲。寒冷冲击着胸肺,哪怕不叫暴雨正面砸到胸膛,也叫人喘息得困难,他却还得死死地捂着嘴咬着肉才不要自己喘得出声,残破得像个风箱一样引人注目。
可能是喘得太急太乱太超过了负荷,他竟觉得心痛如绞,倒让人想一刀刀割了也要舍掉这疼痛……哪怕是用更深的尖锐盖掉。
他不怕百里明月也不怕死。
那人的脚步声迎着雨出来,好像那人也和他一样天生喜欢淋雨。
而雨声太大了,几乎要将这脚步声完全盖住,可那细碎的不同在努力的屏息下还是让人心惊。若有似无的,却仿佛有种野兽一样致命的预感将此存在昭示得过度分明。
也可能那不过是他臆想出的脚步声,是在恐惧下错乱的观感,是他的心魔。
他不由自主地发抖,但其实之前他就已经抖得厉害,他本应察觉,却好像这才注意。
那人走到一半突然顿住了脚步,像窒息地寂静了一瞬,仿佛天地间只有暴雨的疾驰,然后突然!
……转了个方向。
向他走来。走到近处。缓缓停下……
倏地,突兀地笑了。
笑得轻轻浅浅,但那笑声的质地却是金属一样脆的,无论被压得多低多不屑哗众取宠,也银铃一样的抓耳:“……有意思。”
他觉得那人正看着自己,看着他狼狈,至少那人也看得出他的狼狈。
他蜷缩在那里,惊慌到了极点却反而像是被水冲淡了,他的身体抖得厉害,但他知道他本就抖得厉害。他本就该什么都清楚,就好像最后一层遮羞布也被人掀了。
他不怕百里明月,也不怕死,但他怕……
他怕什么?
若他隐隐察觉到了一切却自欺欺人,若他望着眼前的假意,于孤寂的苦海中翻滚挣扎,脆弱难捱,是磨得受不住的,妥协地,仗着命短宁愿沉湎,才吊着它饮鸩止渴假作真心,若他所受一切皆是咎由自取,若他从未被辜负,只有他自己对不起自己,自甘堕落,沉沦于假象,明知而自盲……
若他其实知道自己没资格震惊?
若他那一颗真心其实是被他自己轻贱到旁人可以轻贱的地步,那么这世上对不起他的,便是最不该对不起他的他自己了。
若是连他自己都对不起自己……
他明明知道。明明该有察觉,可他没有,可能他视而不见。
他不怕百里明月。不怕死。也不怕这人。但他感觉得到自己抖得厉害,却压制不住,他的身体脆弱得不受控制,愤怒却自风箱筛糠似的胸肺里撕挠着困兽般是咆哮,拼尽一切地想往外钻,却又总是不能,总还差了点什么,所以就连锐痛都被拉长得绵延到没有尽头——
那并不是疼的。而是过去经年,撕掉伪装漏出了内里残破可笑的真实。
而把他变得可笑的……那个他自己,那个不堪的、那个脆弱的、那个自欺欺人的、那个他所憎恨的,那个也憎恨着“他”的自己……
无法消解。
无法消解……
那人的声音却反倒像是带着笑的:“……这可真有意思。”
……有意思么?
他捂着脸从噩梦中醒来,眼角却是干涸的,面上也只是看来无比安静的平和。柔软得好像没有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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