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虎落又叫病缠身
江扬终于找见了羌霄,只那一个,也总算松了口气。
他身上的血已湿透了几重衣衫,好在有暴雨打散那股子血腥气。紧握手中的窄刃松了松,他也终于将那既像短刺又像细剑的武器插进了右手长剑的剑柄里。就这样趿拉起有些扭曲的脚步蹒跚着过去。
羌霄素来睡得不实,然而此刻后者靠着那低矮石洞的穴壁上竟也没被惊醒,叫人不由担心。只见他黑发迤逦湿在肩头,手中的铁器眼熟,其上见血封喉的毒也大概被暴雨冲净了。
江扬也是难得看见羌霄的眼睛,虽然也是闭着的。大抵是被湿透的布帛泡着太不舒服才终于令后者摘了下来。
不过也难怪羌霄总爱蒙着他这双招子,虽然他是个瞎子,又是那样的脾性,素来对这种形式上的东西最是不屑,却也一向很爱端着,他不喜欢流于弱势。
眼睛这东西也确实特殊,有时竟真好像是这些万物灵长的魂魄所在,若失了焦距就也难免显得脆弱,尤其配上羌霄这看来总过分脆弱的身体。
他的肤色本就是一种足不出户的白,非人得甚至可以说病态,此刻被暴风骤雨这么一打,褪尽了血色,就更是白得几乎透明,就像那些被暴雨打透的梨花。
虽然蒙着眼睛也会让人轻易就能猜出他是个瞎子,但那种脆弱却又多少有些不同,那更像是有什么被生硬抹去了的残缺,是更缺乏判断的空白,孱弱归孱弱,却到底是少了几分流于病态喑弱的单薄不堪的——
不像现在。
或许对他来说总归是比现在好些。
江扬一走近看清了他——看见了他的惨白也窥见了他腰腹的伤口,就忍不住去探他的脉息,也因此把人惊醒,也才看见那双无神的眼睛,轮廓色泽都很好看,甚至不知是不是因为沾过雨水而更显明润,珠玉似的,却反而更不像一双眼睛,此刻迷茫失焦,是江扬几乎从没见过的样子。
惨白、惨淡,像快死了的……就像快被暴雨淹死的鱼,也像朗朗晴日下快被晒散了的浅淡鬼影。
是他们认识这两年多来江扬从没见过的落拓模样。
那甚至不是狼狈,他甚至不像有狼狈的力气,然而那双眼睛,却意外的亮,也那么清明,那种清明就像是被暴雨冲透了似的清明,也黑亮得就像是冻雨霜寒烧起来的黑亮。
如此陌生,却又好像与往日的样子相得益彰。就好像他本就是这样的。
羌霄其人,至少是在江扬认识他的这两年多来,做事素来从容自若、进退得宜,兀自有一种不似风流的随性——亦或者说是轻慢凉薄,但总也不会随性到以自身的缺陷示人。
诚然他从不惮别人轻辱他是个瞎子,却也几乎从不会摘下遮眼的物什。
他背上有数十道正骨留下的刀口,所以他也轻易不会袒胸露背,就算下水恐怕也会穿着衣服。
这也正是方才江扬觉出不对的地方。的确,羌霄确实穿了,但放在往常羌霄根本就不会主动在江扬面前下水。
他根本就不可能自取一条会令自己陷于失态的做法。
于是到了水下被羌霄拉住手时江扬也没那么意外,直到羌霄在他手上写下附近至少隐匿了十八个人他才真得诧异得狠了。
毕竟,他十二岁之前虽是在江湖上行走了五年,却仍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江湖上以武犯禁林子大了泥沙俱下,固然少不了那些看似快意恩仇实则不讲道理的杀人如麻。
但见惯了不代表就要习惯。更何况江扬也根本就不想习惯。
他虽不觉得作为一个什么皇子就要比别人娇贵、比别人守礼,却有他自己对是非的判断。而他奉之为圭臬的理,也不是旁人能改的。
所以虽然听舅公说他从小就好管闲事,他也知道自己不曾为了私利好勇斗狠,也从未曾欺人过甚,因而就算曾在江湖行走,也并未树敌至此。
反倒是回了一国皇城安生待了两年多后,竟反而像在法律丧失威严的江湖一样遭人围杀,这又岂非荒谬?
而这派人围杀他的恐怕还是他那几个兄弟中的某个,这又岂非更是荒唐?!
他纵使惯来行事不羁,诸般不拘小节,也当真坏了许多人定的规矩也毫不在乎,但当真侵害他人利益荣辱的事他也是从来不屑也不愿做的。
而在一国皇城,本该是律法威严的地方,却如此法不能及!兄弟相残!还是这般相残?!又是置家国礼法于何地?
他不是不曾见过那些阴私腌臜,也不是料不到那些手足相残的戏码,只是回到京来他自觉也算一退再退,在朝中也好、王公贵族之间也罢,他又争过什么?
他都活得这般只像是客居在此,就好像时候一到他就要解甲归田遁入江湖化作闲云野鹤般浪荡离去——难道这还不够么?!
他并非惊诧,只是、只是他实在无法接受!不是他理解不能,而是他不愿理解,他也不屑去理解这种人云亦云就可以自以为真理的“理”!
他毕竟年轻。
许多道理在他心中纵使还未彻底明悟定型,他却已开始有了那种不能任由他人乃至世道去打磨的所谓顽固。
少年人的顽固,素来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
而有些人哪怕南墙撞遍了也不能死心。
-
“……阿霄?”
“阿霄?”
“阿霄……”
……
那是太久的寂静,雨声响在天地里,却好像除了雨声什么都空得远了,也就难免令人不适。
“……爪子拿开。”
直到另一人的声音出现,江扬也这才松了口气。
原是他见羌霄虽然睁开了眼却一时半晌都没有反应,也就不由凑近了一面叫人,一面伸手在他眼前挥了又挥。
江扬好像总也记不住羌霄是个瞎的。也或者他始终记得,只是常常相处着就感觉不到了。就好像穿过那布帛看得久了,他就觉得羌霄不是真的双目失明,就好像羌霄那样的性子也会偶尔抹开面子去玩什么捉迷藏之类的游戏。
其实在江扬看来,浮生如逆旅,若是真能从态度上游戏人间也未尝不好。
那不是说他不觉得看不见这事不苦,他恰恰因为身边就有羌霄这么一个深受其苦的朋友而格外觉得这事必然很苦,只是他看着羌霄,又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够不上格叫羌霄去苦的。
人的眼界决定人能拿得起什么也能放得下什么,他不会因为羌霄看不见就觉得这一定会是羌霄讳莫如深的伤口,如陈年的脓疮,鲜血淋漓,总也难以愈合。
因为阿霄最不喜欢脓疮。
他宁愿一刀切,宁愿割下整块肉来一并舍了,也不会留个叫他自己不痛快的溃烂软肋。他的眼中虽没有那天上的浩瀚星海,他的心中却是有的。
江扬觉得,都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那不对。
因为从来都是因为人。是人想摘星辰才会建危楼百尺,而就算建百尺危楼也摘不到,那就另想办法上九天。只要一个人的心中有那亿万星辰,那就算没有这百尺高楼,星辰也早就被他摘得了。
人,绝不是□□的囚徒。
他深知羌霄也是这样想的,就不想僭越替羌霄难过。
但是现在,他也真的忍不住。
羌霄醒了,却没什么动作,看来就像还没恢复力气,仍倚靠着那凹凸不平又冷得像冰一样的石壁。
只是这“冰石”却不像冰一样会化,也没像石头一样被捂热。
江扬见他肤色青白衣衫湿透了,滴着水,连忙将贴身的佩剑插在脚边,脱下身上囫囵缠上的黑衣:“这是我从那些杀手身上扒下来的,你先凑合着穿一下吧? ”
“你…受伤了?”
羌霄却是哑着嗓子忍不住皱起了眉,他的声音虽沙哑,出声却很短促,凭短促倒是勉强聚集出了几分力道。原是江扬身上一少了那一层黑衣的压紧固定,就也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儿。
江扬一愣,赶忙道:“还、还好!皮外伤…倒是你腰上这道砍得可深,我、我…”
他平日着实口齿伶俐,只是魂不守舍难免磕绊,就也不愿多说。
羌霄被他半扶半抱地离开了石壁,勉强配合他动作。可惜前者周身的气力早像被抽光了,虽然寡少的语声仍似清醒,眉目间挥之不去的倦怠却已是难以掩藏——
他倒也坦然得不屑再枉做隐藏。
何况情况至此藏也无用。
江扬其实一直知道羌霄的个性有点矛盾,或者说是拧巴。
他虽不是个愿意主动失了风度的人,但如果真的情势所迫,他却也能接受得比谁都要更快。就好像他心中应对各事早已有了标准的尺度,过了某一个度,就干脆地换一个打法,倒好像早已切身掌握了何谓形势比人强这类的道理。
自曝短处的事他不干,自堕颜面的事他也不做,但若当真避无可避跌进泥里孱弱卑微至他最不喜欢的地步,他也没有什么不能坦然面对。
其实他往日最似得意时,也不过是这么副温温浅浅的样子。如今该他懊丧了,他也不过是类似的平平淡淡。这或许也是傲慢的一种,没那么骄傲得非要与别人一争短长,也没那么尖锐得刺人,却也是当真的“目中无人”——
因为旁人如何,都不能影响他如何处事。
也难怪他平素还没做什么就能叫偶尔见过两面的人瞧他不顺眼了。这人的心气也确实是高,某种角度来说,也确实是不太将人放在眼里。
不过那其实又能说明什么呢?看江扬不顺眼的人不也一直很多?
触手的肌肤凉滑的就像是冰,只除了那些凹凸不平割裂皮肤的疤,江扬不由皱紧眉快速替他重新调整了一下腰部的简易处理,又套上了外衣。
那伤口被水泡得发胀,甚至合拢不到一起,甚至还在不断地渗出血液和黏滑。
其实羌霄病了这么多年,多少也通一些药理,但奈何这种境况下真是没什么条件。而江扬就算对处理外伤经验颇丰,此刻也只能替他再包得好些。
狭小的石洞内一时太安静了。
直到羌霄忽然开了口:“……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缓,有些哑,语气仍是淡的。
江扬怔愣一下,也只能笑了笑:“你凭什么说我愁眉苦脸的?”
虽然这般玩笑地说着,他紧皱的眉头也还是难以松开。
羌霄道:“你安静得太久了。”
江扬抿了抿嘴唇,也只能道:“是。你一向擅长辨别声音。”
“我不是擅长,不过是习惯了。”
羌霄“谦虚”得倒很平淡,平淡得倒不像个此刻连动一根手指都很困难的人。
山洞狭小逼仄,地上几乎没有哪处是干的。虽然大半的雨水被江扬挡去了外面,地上的积水流进来的也不多,风好歹被挡住了,但北方那种透骨的冷还是仿佛沿着金石漫溯过来,透过皮肤和血肉,也一点点将人浸透得狠了。
江扬把羌霄半抱在怀里,他二人身形相仿,虽然羌霄大些,但可能是碍于幼时伤了根基羌霄发育得比常人要晚,而江扬自小练武又比常人早长了两年个子,所以此刻凑在一起,倒也面前算是个称职的回护。
他看到羌霄在他怀里,可是气息低缓,就好像真的累了,微微睁开的双眼循着雨声落向石洞外。
他注意到羌霄垂落的手指细微地动了动,仿佛不自觉地向着那洞外虚虚地描摹着什么。
山洞外冷雨直坠,激得天地间水雾苍茫,然而苍茫中仍是隐约可以看到一抹抹树影黑如冷铁,宛如一幅黑铁的山水。
江扬恍然惊觉,隐隐地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忍不住垂眼颤抖地看向羌霄,终于也忍不住轻声音问他:“你…你在看什么?”
羌霄一愣,短暂地停住,像是也没能料到江扬会突然这么问,他不由沉默了一会儿,
江扬看到他的手指还停在那里,停住了,轻轻地触在石面上,被湿润的石面浸得更湿,也仿佛已经不会再被石壁浸染得更冷了。
“……这世界。”
“我在看它是什么样子的。”
江扬不觉张嘴,一时神色微怔,说不出话来,直到他勉强喉结滚动,才终于又能压低声音笑了笑,试着就像聊天一样说得寻常:“其实我、我以前听人说,看待世界的层次有三种,从见山是山到见山不是山,最后看到的却还是山。我想…或许、或许山始终都是山,只是人们看到的……不一样了。”
羌霄沉默着,忽然低低地笑了出来:“……我们以自己的眼睛审视世界,所以其实我们审视到的往往是自己眼中的世界,而不是世界本来的样子。这是你的想法吗?”
他说到这里不由顿住,也说的并不像是在回答江扬,他说的既好像他在重复、又好像那绝不是重复,有一种幽妙的飘忽。
但他终究是顿在了这里,
当他再开口时也终归也只是一种低沉的复杂,是种令人难解的晦涩沉寂:“……我从来不觉得我需要活出什么所谓的大智慧。我只是想看到山,能看到,也就够了。”
至此,江扬也终于好像能觉出那种心脏被攥紧到嫉妒的疼了,他指尖颤抖,不觉死死地瞪着羌霄,有种窒息的痛苦。
而他竭力试图压稳呼吸,不断地试着张开嘴,看向羌霄,却一时不能成句。
羌霄也不说话,于是整个石洞都安静下来,只有外面那广阔天地里激响而回荡进来的空幽雨声。
过了很久,江扬才又能勉强笑了笑,试图开口:“可惜没法点火……不过我想最迟明天天亮就能有人上山搜救了…!”
他的声音还是太低,几乎就像自语,羌霄也只不置可否地闭了闭眼,仿佛只是累了。
江扬努力清了下喉咙,才又笑道:“不过说起来阿霄你打得还真快!我好不容易才脱身去找你居然发现你都打完了,都没给我发挥的机会!搞得我怪丢人的!”
他此刻说得如同打趣,就好像当真还有心玩笑,却不提他当时是如何忧惧惊心。
叫他惊心的倒不是那十五个杀手,虽然对方的确将他咬得死紧,险些要他在乱斗中丧命。
他惊心的是那十五个杀手咬上来的时间竟与他同羌霄分开的时间如此接近,只怕是也要追上羌霄。
更担心他和羌霄分开时就已经被人暗中跟上。
既然羌霄说对方至少有十八个人,那他也就不能侥幸地觉得是羌霄听错了,而那少掉的三个也只可能是追着、追着羌霄…!
而他只能压紧眉峰,劲敌当前,到底也只能沉着应对!
可他越是勉力想静心,就越是惊心,只因这十五个黑衣人虽然本身内力不足、功夫算不得高明,但纵横勾连起来却是配合无间密如数罟势不能容人走针。
他一番连消带打,几次被这些人拐进套里,若非终于看出他们走招惯用的三个路数,借机诱敌反杀破开了个缺口,也恐怕要被他们活活熬死。
然而他的忧惧本不在这儿,就算至此也仍是无法放松,反而忧极羌霄那边也会遇到这么个难对付的局面。
他飞速折返,循着羌霄的踪迹,最终却先找到了三具黑衣蒙面的尸体,倒是姑且松了半口气,却还是不能放心。
一路仔细寻找,暴雨冲刷如洗,留下的痕迹实在不多。
也这才叫江扬意识到先前羌霄的痕迹其实相对好找。这可能是因为羌霄被攻击后更加谨慎,也可能只是因为他早知道身后至少跟了三条甩不开的尾巴……
甚至更早。
回忆至此,江扬也到底是无法忍住:“……其实你也清楚,若你我分开,必然有几人会分去杀你灭口。”
他用的是一个“分”字而不是“追”,这个字建立的假设是羌霄在他们分开时就已然知道他们被人跟上了。
羌霄看不见,他也没有特意去看江扬。他甚至没有改换丝毫动作,仍是半被动地与江扬相偎保暖,尽管这太过亲近的动作在现在的情况下也难免更叫人尴尬。
可他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乱上丝毫,就只是一如往常般轻缓地道:“你想说什么?”
而江扬终究叹了口气。大抵并没有觉得意外,也明白羌霄这是猜出了自己的意思,但他难得没有丝毫平时那种玩笑似的的口吻。
在平时,无论当真玩笑与否,他通常都说得半真半假不似认真,就也总能留下些真假皆可的余地。而这次,虽然他的语气平和,却反而平和出了一种不留余地的诚恳。
“阿霄,你还记得当年认识没多久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吗?”
羌霄神色微凝了一瞬,没有说话。
“你问我,如果有人只有被骗才能活得好,那我要不要骗他。”
羌霄眯了眯眼:“你想说什么?”
江扬看着他,不由低头笑了一下:“其实从这个问题从出口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是个陷阱了。有资格决定的从来不是骗人的人,而是被骗的那个。”
羌霄不由抿唇,没有反过来质疑江扬难道他当年就没按自己说的那样去骗伍延德吗?
因为羌霄知道江扬在当时就把国子监内党争的问题告诉过伍延德了。
所以他也只是道:“可你说的也其实没有任何用。没有人真的有选择权,如果不知道真相,就不能知道这真相是他不能承受的,这本来就无解。”
“是。”江扬摇头苦笑,“或许这确实无解吧,所以我也无法替别人做决定,可是我自己我知道我会怎么选。”
他看着羌霄,过于的认真,近乎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如果你在我身边,成了他们掣肘我的软肋,那我的确是没把握能够保证你我的性命。我知道我不愿意抛下我的朋友去面对杀手,但如果那是对你我都最好的选择,那么最终我会选的,而那也只该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不是被蒙在鼓里好叫我以后可以少自责一些、活得轻松一点。因为如果有人为我牺牲,那我就更想让我自己清清楚楚地知道,哪怕我会为此痛苦一辈子。
我不想不知道。不想忘记你、也不想没人知道这一切,因为那才是我了解我所了解到的关于你的一切的方式,哪怕那意味着我也要永远记得你是怎么被我害死的。有时候不知道真相或许可以躲开痛苦,可是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比逃避痛苦更重要,逃避痛苦本身其实没有意义,我们来这世上活一遭不是为了逃避痛苦才活着的。”
他的语气太平直了,认真得毫无遮掩,就难免会显得有些凌厉又冷硬。
因为这些的话就是他真正想说的,是他真正认同的,没了那些留有余地的所谓尊重,没了那些不想深究的虚假和谐,就也太像根针,太……
直刺关隘了。
也让人太难感到舒服。
难怪他总要表现得随性散漫,因为他的本性其实是这样的,他不散漫的时候就像天上的锥子,像地上的星。而那种赤衤果衤果的坦诚,也是注定会刮破些什么的。
羌霄听完了这一切,却反而只是笑笑。就好像他浑然感觉不到那种令人难捱的洞察感。
但他不是因为看不见而不敏锐,相反,或许正因为看不见,他甚至要比世上大多数人还更敏锐于这些微妙的变化。
他不是没有察觉,恰恰相反,他是察觉了,才会笑。
“……你未免将我捧得太好。”他难得像是觉得好笑,浅浅地叹息着,看似温和,却透出一种源自骨子里的讥诮凉薄,“我确实没选择拖你的后腿,但那是因为这对我也是最有益的选择。你觉得有所谓的‘牺牲’,那是因为你轻视了我的能力。而事实是我杀了他们、我没有死。你如果不把故事的中心都放在你自己身上,你就知道我做的选择本就只是利益最大化的稳妥之选——”
他顿了顿,
“独孤飞。”
他叫了江扬的名字,而这个名字他其实不常叫,
“不是你的选择才叫选择。”
“人生在世不过就是各方面得失的平衡趋势,尽管这‘利益’对你来说可能包括情义,但我不是你。我能抛弃我的马,更不会为了某个别人轻易付出性命。你喜欢讲道义,挺好的,但那是你自己的事,不要随便套在我身上。”
他的语气倒也不是轻蔑,只是略显冷漠。就像被迫旁观了一场并不想参与的戏,而难免厌烦。
他固然是看得懂的,说得如此直白,也其实不无道理,只是那“道理”真说出来却难免会显得自私,也恰是江扬绝对可能认同的。
但江扬定定地看着他沉默了须臾,却忽然笑了,笑容中固然有些苦,他却也是认真地对羌霄道:“可你又何必非把自己往冷酷上说呢?花开百种人各有异,这我一直都知道,我就没想往你身上套。其实无论你怎样我都…我都可能没资格说什么,纵使世人推崇高风亮节,但大多数人其实就算想高风亮节也没有那样的资本,不是钱,是很多人生下来就很苦了。你说取舍我也明白,可这世道本就很难了,能像我这样幸运的从来就不多。”
羌霄沉默了一瞬,
“幸运?”他的冷漠中似有一些讽刺,“你真要这么说么?”
但江扬却也不过是略微苦笑了一下,但其实他的苦涩也好、愤怒也罢,都到底只像是江河里的一条水,大浪奔腾,终有归处,也很快就会被更大的浩瀚容纳打散:“我明白你先说什么。其实太子也好四哥也罢,无论哪个我都不希望这事真是他们做的,身为皇子,知法犯法、手足相残,还是这么个犯法儿,那就是不对。但我心里也明白,他们活得比我痛苦。”
羌霄仿佛终于忍不住,却也只是轻嗤了一下:“你这话也未免说得太傲了。”
江扬却不是傲慢,他只是摇了摇头:“不是我傲,而是比起我来,他们从小就确实没什么选择,不像我退一步还可以在朝堂外浪荡个几年,他们自小就在宫里憋着,被朝堂裹挟,若是因此憋得痛苦乃至扭曲,那也不过只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羌霄却冷声道:“是你能容忍别人的情理?还是你能容忍自己的情理?”
“嗯……”江扬难免沉吟了一下,蹙了蹙眉笑得有些犯难,最终倒像是开了个玩笑,“该怎么说呢?也没必要别人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吧?反正这世上已经有无数个别人了,那我就只当一个游手好闲的江扬不可以吗?”
羌霄闻言面目沉静,勾了勾唇,最终似笑非笑地道:“所以你说我不够坏其实不是真因为你觉得我那样也算好,而是因为你对他人的要求太低。”
江扬一愣,不由失笑,有些无可奈何:“你这是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对你或许有差别,对我没有。”羌霄含着那笑冷淡得平和,“其实你能一笔掠过你那些兄弟的事,也不过正是因为对你来说没有差别。”
“你看你的兄弟,是过客兄弟。你对你的马,都其实比对他们的要求高。与人往来没有要求,看似宽容,是个益友,却恐怕你就连交朋友都只能交到酒肉之交。”
江扬被他突然的开口震住,怔忪间不觉低头,目光晃动,犹疑间忍不住抬眼瞧向羌霄,又不觉多了几分挫败。
然而他沉思了须臾,却最终摇了摇头失笑地看向羌霄:“那阿霄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我的朋友了吗?哪怕只是酒肉之交。”
羌霄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间无法回答。
江扬却猛地像是当他默认了,也不给他机会,自顾自就道:“好!那我回去就请阿霄喝酒吃肉!”
羌霄沉默地凝了眼他的方向,终究是没有说话。
可惜,就连江扬也并不总能叫他的轻狂如愿以偿。
-
建昭十九年,后夏皇七子独孤飞西郊狩猎遇袭,被困山中,暴雨连日,山洪崩塌,上欲派遣人手深入搜寻而数日不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