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酒肉知交
天地昏暗暴雨连延,不知过去了多久。
起初江扬还能凭着武人相对精准的感觉判断时间的流逝,但后来失血、饥饿和湿冷渐渐模糊了他的感受,那不是南方那种慢慢将人渗透的湿冷,而是直接将人泡在冰水里的湿和冷。
江扬甚至还有心玩笑他从来没被泡得这么“白”过。
可惜到了第三天,他就连这样玩笑的力气也不多了。
甫一从半梦半醒的浅眠中醒来,他半个身子都冻得麻木,于是只能小幅度勉强活动了几下,也这才突然发觉怀中人的呼吸声太浅,赶忙伸手去探,入手的皮肤冰冷,再看羌霄的脸色已是青白。
江扬暗道不好,见他双眼紧闭叫也不醒,像是失温。灵光一现,赶忙咬破腕子给他喂了几口热血,却也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行。再想不到办法帮羌霄取暖后者也怕是拖不下去了,可这到处都是冷雨,哪儿又能找到明火?
半人高的石洞里是逼仄阴冷,石洞外却也只是望不尽的暴雨荒寒。哪里都像一片绝地。
江扬也知道这境况危险——除非他不在乎羌霄的命。
当然他可能也真就没那么在乎,因为他最终也将人背了出去。
他膝上的伤口始终没有愈合,被冷雨泡得久了还有些溃烂,这么突然地站起也难免吃不上力,他只有撕下条湿涝涝的布条,拿同样湿漉的粗树枝姑且固定,就拄着剑鞘将人勉强背了起来。
其实他一向都觉得羌霄的骨头单薄,没什么分量,但连日来的消耗也终于让他这一向自视强健的人气力告竭。
他知道他或许该留在原地等待救援,或许至少该把羌霄留在洞里避雨自己去找可能来找他们的人,总比他背着一个羌霄在暴雨里乱走方便,也好过叫羌霄跟他淋雨。
可他们已经等了三天,他也怕羌霄等不了了。还怕如果自己晕在路上,会不会更没人坚持来找羌霄。
西郊山区有守林人的住所,也有供王公狩猎暂且落脚的小屋,他虽然从没去过,但只要能找到一个,就算砍了桌椅生火,也总好过继续窝在这阴冷的狭窄山洞里。
路上泥泞,草木湿滑,江扬难免踩得一脚深一脚浅。
而羌霄被雨砸得狠了,虽然勉强裹了黑衣被绑在江扬背上,但贴在江扬背上的胸膛还是冷得像冰,江扬忍不住抓住身前冻玉似的手揉搓,忍不住低声唤他:“阿霄……阿霄?阿霄…!”
耳边似乎有声音,直到响起了几声呛咳,羌霄竟也低哑地有了反应,多少几分像是无可奈何:“……怎…么了咳!咳咳!”
倒叫江扬惊讶下不觉眨了眨被雨水弄痒的眼睛,愣了一瞬,才赶忙反应过来:“没!没什么!”
却又突然叫人满头雾水地笑了,笑得他自己劳损的胸腔也呼哧颤颤的,简直就像什么快要被用坏的风箱:“我、我只是觉得事不过三的说法还蛮准的!每次多叫你几遍还都挺有用!”
他说这话当然是为了玩笑,可那语气里又不住冒出几分傻气。
如此境况,他竟还似如此没心没肺,从某种角度来说倒也确实叫人佩服。
只是他是当真无心,还是心有愁绪却想缓和气氛?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了。
羌霄没什么力气怼他,暴雨中也只能紧闭嘴唇,反倒渐渐注意到了嘴里的血腥味儿。
“你给我……喝了什么?”
他问得实在没什么力气,听来甚至都不像一个问句。
江扬却只摇了摇头,半是玩笑地道:“你凑合着喝吧。”
江扬没细说,羌霄也就没再追问,也可能是因为他本也没剩下几分追问的力气。
那点微薄的、如回光返照似勉强聚起的意识也很快就被暴雨打得再次模糊溃散。
好在在江扬的心彻底沉到底前,他也总算好像望见了远处的亮光。
他又走了很久,才终于确认那确实是灯火。
当时的天已经太黑了,他也走得太久了,不免脚步僵硬、人也混沌,他非但已经不清楚那是什么时候,就连感觉也都快彻底麻木。
直到他终在那一片漆黑中看到的一点火色,那被暴雨水雾狂风树枝共同冲击而晃荡得简直就像他臆想出来的一点暖黄也终于变成了真的,就映在他漆黑凛冽的眼里,就像星星一样亮。
或许亮的也不是灯火,而是他眼底的喜悦。
尽管他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那眼底也仿佛盛了从水底捞出来的星光。
只是他整个人已经快像要被这如同倒灌的冰雨冻傻,所以那星星亮归亮,却不免迟钝,就像是快被冻住了一样,又像被烧得有些混乱疯狂。
“我……”可能是因为太久没张口,他刚一开口就像呛到了肺,不由咳了咳才勉强压下去向闻声推门出来的户主请求,“我、咳、我的朋友急需热水!您、您能帮帮我们…吗?”
而对方站在那里定定地看了他二人一会儿,不由有些戒慎又有些狐疑,但显然也看出他二人此刻狼狈得又岂止能用衣衫不整来形容?简直就像水里爬出来的落水狗,不觉皱眉皱得更深了些,却到底是道:“……进来吧。”
“太好了!”
江扬一喜,呐呐着道谢,不觉抓紧了抓着羌霄的手忍不住安抚似的喃喃,就要背人进去。快要迟钝的脑子也好像热烈地跳动了一下,眼睛光影晃动,简直就像快熄灭前最后再噼啪着爆一下的微弱烛火。
他的力气早就没了,走到这里也不过全靠麻木苦撑。
然而羌霄又哪会再回答他呢?对方早已没了反应,不知是生是死。
恍惚意识到这点,江扬僵硬的神志也这才有了一丝松动,就像是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走了太久太久,终于勉强可以停下的一瞬,周围的环境也终于可以渗透一般渐渐地侵进他的感知,眼前、耳边充斥的也不再是那近乎耳鸣似的嗡嗡,就好像其上的冰面渐渐龟裂,终于露出其下早已蛰伏的薄弱清晰。
那种意识也渐渐清晰,他好像突然有些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或许……他已经……来不及了?
“阿…阿霄?”
他眼中的灯火动荡,或许动荡也不止是因为他不觉颤抖的身体。
他还那么年轻,或许还未曾亲眼见过难以拒绝的死亡,对象还是他熟悉亲近的人。
那不是一个人坚强与否就能接受的事情,死亡和一些事一样,只有当他真的迫近到眼前,人才会知道自己面对它的感受。
而江扬也可能是第一次如此恐惧……
……不!
但是不!不对!这没用!
他使劲摇了摇头,终于又让自己清醒一些,压稳了脚步,就要疾步进去。
然而那房主却突然拦住了他:“等等!你叫他什么?!”
江扬木然一怔,像是被震的又像是陡然醒了,他现在的状态不好,只能勉强反复打起精神。只有眼底燃烧的那一丝晃动不堪的希望仿佛仍勉强照亮着他的神志,证明他也到底还没有被彻底冻傻。
当然也不止是冻,而是饥寒、体力告竭、是数日来的紧绷和苦苦支撑,也是忧虑、焦急、绝望……但他不能绝望?!
他甚至恨自己心底关乎阿霄的那个隐隐的猜测!
然而在场的第三个人却将他难以聚拢神思更清明了些,他死死盯着江扬和他背上的羌霄,又看了看江扬手里的剑:“……你是七皇子独孤飞?那他就是那北楚的质子了?!”
“是、是…怎么了?”江扬也不由迷茫。
对方拦住了他二人竟是断然道:“什么怎么了?!这种背信弃义的叛徒我祁出自然不会救!”
江扬一时不免愣在那里,太过震惊甚至不知该怎么反应:“可、可他就快死…”
他戛然止声,就像是被那个字惊醒,也终于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瞪着对方,挤出嘶哑的声音:“可、可你不也是后夏的人吗?我们因他免于战火难道不该救他吗?!”
祁出却是冷笑:“我祖上一直是前晋重臣,为他北楚亡国!就算如今也算因他免遭战火屠戮,但这恩义我可承受不起!就算你说他通风报信确实打乱了北楚的进攻计划,但也是他北楚叛国亡了前晋!又背信弃义突袭后夏!他楚人造下这么多罪孽凭什么只因为其中一个改了主意就要我们真正受害的人对他感恩戴德?!难道他不正是那些叛贼真正的血脉?!不是因此而最得利的那群楚人?!难道不也正因此他才能有机会出卖他自己的国家跟我们换恩情!想要感恩你去!这些年后夏皇家花了多少民脂民膏来供养这人!凭什么叫我们这些饿死都没人管的流民也被迫承这恩情!我宁愿饿死山中!也不要感激一个刽子手的儿子!”
江扬被疲劳磋磨的思绪也这才慢慢捡回了运作,然而听了他的愤怒江扬也无法对他强硬起来。
他知道百姓们苦,无论这祁出认不认前晋的灭亡、觉得自己是晋人还是夏人,对方也都是苦于北楚野心的百姓。江扬明白他们对北楚的愤怒,他又何尝不愤怒呢?
如果当年战事起来了,他后夏又能在北楚的铁蹄下坚持几年?
他后夏不过是一个扩大不了农耕!养不了强兵壮马的小国!不过是靠经商富足了些!又偏偏挡了北楚进攻的坦途上。
难道因此就要成为他北楚对付中周的踏板吗?!
都说弱小就要挨打,可又凭什么?!
或许那些靠着弱小者血肉而饱足的人还会嗤笑弱者正是因为什么都没做才会弱小!才会受人欺凌!
所有人都应该像他们那样恃强凌弱!
就应该像他们那样大鱼吃小鱼通过撕咬别国来壮大自身!
就应该那样就算让别人生离死别痛苦不堪也无动于衷甚至反而在这里找到乐趣!
可这又算什么道理呢?!
人活于世活成禽兽一样难道就真有什么可得意的?!
可北楚偏偏就是这样的风气甚嚣尘上,偏偏践踏着后夏这样的小国还如此欢欣,也难怪许多百姓恨极了楚人。
可是阿霄并不是其中的一个啊,就算他生在那里、长在那里,他也不能决定那里的一切啊!
或许他确实愧对家国,因为当初北楚行动之前还想要接走他这个北楚质子,他也是因此才能扣下了暗中前来接他的楚人,将消息泄露给后夏。
但若非羌霄如此江扬也恐怕早已国破家亡。
为什么他只是不想……或许只是不想眼见那一切,怎么如今就既没了家国也失于道义,好像无论走到哪里谁都有道理照着他的脊背踩上一脚?叛国之人或许一般是该受万民唾骂,但是他这“叛国”又当真一样吗?
可江扬也不能强求祁出如何,他只能道:“他到底是一条人命啊!何况他当年在北楚时还只是一个小孩子,稚子无辜,大人甚至都难以扭转一国的风气,又何况只是一个弱小的孩童?我们的孩子若是遇到了楚兵,难道你就不希望那些楚兵至少能看在他们还小的份儿上也生出些同情吗?”
祁出沉沉看了他一眼却是冷笑:“人有生老病死,无论他过去是不是孩子反正百年之后他都会死,那我现在救不救他又有什么差别?更何况你也说各国的风气就已经到了这种程度,这世道已经就是这么一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早走晚走又有什么差别?”
“你说的可是一条人命!”江扬陡然失语,却又隐隐醒悟过来。
没用的!
他终于想通无论他怎么反驳都没用!因为他不可能说动一个本就不吝惜性命的人人命并不轻贱!
其实江扬也不敢说自己当真心慈手软到绝不会杀人。
他可以杀人,但你得给他个理由。他也可以眼睁睁看一个人死,但你也得让他信服!
而要他眼睁睁地看着羌霄被自己拖死……他服不了。
他忍不住握紧了剑鞘,声音僵涩:“我知道你有你坚持的道理。可是他也于我后夏有恩,你总该认他确实是救了我后夏的子民,既然你也客居在此,就算看在那些活下来的百姓份儿上!我也求你救救他吧!就算你不愿意也大可以只借我炉灶就好!旁的事我自己会做的!这也不算坏了你的道义吧?”
祁出冷嗤却是有些薄怒:“你这是要我自欺欺人?!”
“我是希望你看在一条人命的份上,通融一下!”江扬苦笑,却是背着人直挺挺跪了下去,他膝上的伤口早被泡胀溃烂,此刻往地上一压就磨下些肉来,“人命关天,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祁出震愕之下却更是瞪狠了眼,更似哀其不争,不禁怒斥:“你堂堂后夏皇子怎么能为了他这么一个敌国小人——”
“来不及了……”江扬却是握紧剑鞘低喃苦笑了一下,“得罪了。”
就也倏然挥剑劈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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