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女身
“所以你们都疯了吗?!”
玉枫林甫一被拉出屋子松开了嘴就暴呵出来。她刚才被洛香铃死死捂着嘴,就快恨不得要把对方的手咬断,要不是明明白白看得出那手白嫩经不得磕碰,不想它见血落疤弄得恶心,她还能叫洛香铃给拉到外面来?!
“我没有。”洛香铃无奈地翻了白眼,“……那你想怎样?和一个将死之人犟她信的都是错的?说她死也白死?甚至说她笃信的那些所谓的‘修行’、她习以为常的侮辱、她期待却根本不存在的来世——现在你要让她知道那些都是该让她痛苦的?该让她怨恨的?该让她死也死不甘心的?”
“我……”玉枫林这才愣住了。
洛香铃偏过头去不再看她,只叹了口气:“……你还是算了吧,师姐。真相总是血淋淋的,何必让别人死都死不瞑目?”
“可、可是……”玉枫林心神恍惚,终于不再那么像是想要拔剑砍人了,一时踌躇在那里,声音里的火气也弱了些,但她晦涩的目光反复动荡,还是忍不住心底郁愤的不甘,“那那些忽悠她的混账呢?难道我们就放过他们?!”
“那个以后再说!”洛香铃蹙了蹙眉,猫似的眼不耐地闪过了几分不常见的凌厉,也刺得玉枫林总算是头脑一凉,终究也闭了嘴。
没过多久江扬和雅竹、小莫也就先后出来了。
雅竹看着玉枫林勉强忍耐却仍显得暴躁又炽烈的眼神,又看了看江扬,确认对方也有交谈的意思,就也无言叹了口气,温和地带着几人去了相隔稍远的另一间房。
待她坐下,缓了缓呼吸,羽睫低垂,眉目温柔,却也不像是全然的平静,倒更像是无话可说。
玉枫林张嘴却被洛香铃打断,示意她安静,果然那硬跟来的小莫先忍不住开口,枪头直指玉枫林:“你什么意思?!刚才就在雅兰姐那里大放厥词!现在又想说什么混账话?!”
“你!”玉枫林一怒拍案就要起身,却被洛香铃拉着袖子又给拽下来了,一口气没喘顺就给噎在喉咙底,于是转头就瞪了洛香铃,“你又拦我干嘛?!”
洛香铃瞥了眼她,却是笑笑,扬着调子像是打趣道:“人家又不会武功,动起手来我怕师姐你一冲动伤了人家再后悔,还是坐着说话吧,不容易出事。”
“你!”玉枫林咬了咬牙倒也算是听进去了,只能气闷地坐了下来,“……操!”
江扬看了眼洛香铃,洛香铃也瞅了眼他,回了他一个眼神的示意,江扬就也安静地让她先开了口,洛香铃就也摆出了个笑盈盈的小脸,一双猫儿似的眼,琉璃剔透地望过去,就在雅竹和小莫间打转,转得小莫也不自觉被她吸引了全部的注意,视线如同黏连一般跟着她的视线,哪怕最终那视线落到了雅竹身上、听来也像是对雅竹开的口,那小莫的全部注意也都被聚到了她洛香铃的话里。
洛香铃笑问雅竹:“你们有给雅兰请过大夫么?”
雅竹像是微微愣了一下,低垂下头,柔软地叹息:“这里并没有治那种病的大夫,便是有,也不会来给圣女治的……”
“哦?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也相信这对圣女来说是件大功德的果报。”
洛香铃勾着嘴角挑起了一侧的眉毛:“那你请过么?”
“……”
雅竹没有开口,小莫却是怒道:“你什么意思”
洛香铃猫一样的视线也就这样幽幽地睨向了她,一字一顿,天然就带了一种诛心的讥讽:“大夫不想治——那你们想治吗?雅兰不想治——那你们想治吗?雅竹不想治——那你想治吗?”
“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小莫虽不明白洛香铃话里的“你们”为什么一步步从她们三人精简到了她一人,却莫名还是被那抑扬顿挫的阴阳怪气激出了一种埋在心底深处的战栗和恼火。
雅竹担忧地望着她又犹疑地瞧向洛香铃,那有些忧虑的神色就像一朵春天墓碑旁的小花,柔软得令人怜惜。
洛香铃瞧见了,就闲适地眯起眼睛笑了:“雅兰姑娘是笃信你胎藏教对圣女的教诲的,所以她一心向死,可是你们呢?你们也当真深信不疑么?”
“我们当然深信不疑!”
洛香铃瞧着她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可那样的话,你就不会这么回我了。”
小莫僵住了,雅竹沉默地瞧着她,微微偏开了眼,神色暗淡。
洛香铃啧了啧舌,故作微笑地叹息:“你真觉得你身体污秽,活该受人糟践?”
她那双猫一样的眼刺一样直直地扎向小莫的眼睛,也就刺一样戳中了后者的心,剖开她血淋淋自欺欺人的真实:“你不甘的。雅兰姑娘有一句说得对,人若甘心,便不会徒生怨怼。而你如何甘心呢?自己这般活着,可能也要这般死,难道你真想——真想活得和雅兰姑娘一样?”
她如此令人厌恶地拖长了调子,令小莫捏紧了拳头,可后者还闭着嘴,雅竹却开了口:“姑娘就算不信我胎藏教的教诲,也不该如此出言冒犯才是”
“为什么呢?”
“什、什么……”
“我不懂。我为什么不能出言冒犯呀?”洛香铃猫一样地勾着嘴角,却是凉凉地瞧着她们,“因为人都有信仰的自由么?还是你觉得我不信你们是我愚昧无知?终有一日定会后悔——哈?”
她嗤笑出一声,微抬着下巴,眼神睥睨而骄纵,是那种被捧在天上娇惯大的孩子才会有的眼神:“你们为什么会笃信把你们当做猪猡的东西?我不能理解。”
她说着无法理解,而借此表达出的却是全然的讥讽。鞭子一样,火辣辣地直往别人薄薄的脸皮上抽。
小莫倒吸一口气:“你!”
雅竹柔弱地想要拦她:“别、别说了……算、算了吧……”
“那你怎么不叫她闭嘴?!”小莫一下却像被她点燃了脾气,尖锐地冲她喊叫,喊破了音,就也夹出了点哭叫的意味,怨愤又不甘,瞪向她,眼眶瞠红却又像是极度的委屈,“她看不起你你瞧不出来吗?!她嫌我们脏你看不见吗?!你瞧瞧这就是你帮的人!你!你——”
她气得说不出话,声音颤抖,有种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不够坚硬却足够充满戾气的尖锐,像一堆插在地上的碎玻璃片,尖利地支棱起短而薄脆的棱角,看来扎人得很,却又满是易碎的意味。
她瞪着雅竹,满满的愤怒,却又忍不住鼻酸,激得眼睛通红泛着泪:“我不想像你一样!不想像你和雅兰这样!”
“你?”雅竹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看着她,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受伤地瞪着她。
“你……”小莫咬了咬唇,“……可我就是不想变成你们!”
雅竹哀伤地想要劝她:“可是女身藏垢秽——”
“那就要靠被人草才能洗刷干净吗?!可我觉得那更恶心啊!”小莫哭嚎道,“我觉得恶心啊——!我觉得那些男人恶心!他们碰你也恶心!凭什么呀?!凭什么啊——!凭什么他们高高在上我就生来低人一等?!凭什么?!”
她喊得撕心裂肺,泪水肆虐。
雅竹上前抱住她,温柔地替她拍背,温软地开口又想要劝她:“前世因今世果,本也是没办法的事——”
玉枫林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你们怎么好像就都觉得女人低人一等似的?!”
小莫抬起头瞪着泪眼怒道:“难道不是吗?!女身五漏体男儿七宝身!女身一不能做身主!二不能做家主!三不能做人主!四不能为物主!五不能为圣主——又能修成什么?!”
玉枫林怒道:“那是男人的谎话!他们抢占权位奴役女人才会拼命想把女人关在家里给她们洗脑让她们以为自己不如男人!”
“可女人本就不如男人!”
“女人怎么就不如男人了?!”
“天生体弱!耕种不如男人!拉货不如男人!便是放出去允许她们找活儿干都挣不了几个钱!甚至光是走到路上都可能被人拖进巷子里□□,强掳去青楼卖钱!比起男人毫无长处!也就长了个肚子可以用来繁育人丁!可怀胎生子那么苦!生子又像踏进鬼门关!在那里挣扎遭就是活下来也要落下一身病痛!可那王八子孙会在乎吗?天生这肚子只为了给别人延续后代——
上苍!
就是让女人生成这样!
天生就给了我们这样一副身体!
难道不是明摆着说我们低人一等吗?!
男人凭什么不用受生育之苦?!
男人凭什么天生就更高更壮?!可以靠拳头去争去抢就可以?!
而女人呢?!就只能是那被争被夺的物品?
就算穷尽所有的努力也只能做成别的男人随随便便就能做成的事——这又算是什么本事?!唯一的优势也不过是能给男人繁衍子嗣——!
是怀胎十月用血用肉把这身体熬坏熬烂了才能生下的别人的血脉!”
玉枫林本是咬牙,越来越狠得像是越来越被戳中了痛处而没能张嘴反驳,但是听到这里终于还是耐不住道:“可那……那怎么说都是你的孩子!便是生育之苦也不该让你——”
“可我不觉得!”小莫吼了出来,“我不觉得!我只觉得上天不把我当人!那些男人也不把我当人!就算我以后有了孩子他们就会把我当人吗?!我有兄弟!我见过他们是怎么对我母亲的!也知道我父亲是怎么对我的!我母亲给他生了七个孩子!最后死在床上!下身流出来的血连炉灰都止不住!而我父亲转手就把我卖到了这种地方——!”
她咬着牙根,瞪着玉枫林,一字一顿地嘶嚎:“这就是所谓的女!人!如果不是我前世作孽太多又凭什么叫我托生成这样的女人?!”
“……可、可明明这些都是男人的错!你怎么能怪到生为女人这件事上!”
“就算男人有错了那也得等下辈子才能等到他们的果报了!可若我不是前生罪有应得又凭什么生就让我投胎成只能这么活着的女人?!”
“这跟前世今生有什么关系?!女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怎么好?!在一个家里任打任骂熬个几十年之后吗?!你知道多少女人能熬过这几十年?!熬成啁哳老妇又能过上什么好日子?!你这样的才是少数!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我站着说话!我站着说话?!我就是不想你自甘堕落才想你振作起来!难道生就女人就该束手待毙任人欺辱吗?!你不反抗怎么就知道不会成功?!你不争取怎么可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你说的轻松!你!你们!你们和他一样!”她愤怒地冷笑,从玉枫林指到洛香铃又指到江扬,“你们不过看来是‘女人’却实则领了天大的福报!所以你们在这里大言不惭肆意妄为!你们是‘上面’的人!自然不屑这地下的苦!你们是那福泽深厚的少数!却觉得大多数也该和你们一样活得简单轻易——可以你们明明看到了!明明看到雅兰了的样子了!她就在那里啊!你们瞎吗?!是你们根本不在乎!就对别人的苦难如此轻亵地品头论足!你们——你们这样的‘女人’——凭什么来说教我?!”
“你!”玉枫林夹死了眉头,话到嘴边又难以成句。洛香铃也静静地看着小莫,屋内一时陷入了无人能解却叫人溺毙似的静谧,只有小莫嘶喊过后竭尽全力的喘息在安静的房间内格外地响。
江扬沉默至此,就也闭了闭眼压下复杂的目色苦笑了一下:“……我可以说句话吗?”
小莫猛地瞪向他,浑身都是敌意,像一只刺猬:“你一个男人——!”
“小莫!”雅竹赶忙拉住她摇了摇头,“别、别这样……江公子是个好人——”
小莫却更气地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关他什么事?!他一个男人能懂什么?!”
另一旁的玉枫林瞪了瞪她,却也似不认同江扬开口,就也不耐道:“你就算是断袖也是个男人还他妈天生就高人一等就闭嘴吧!”
江扬张了张嘴,一时间沉默得尴尬又一言难尽。
倒是一旁的洛香铃开了口:“……我觉得倒是该听听他想说什么。毕竟你们都是女人,再怎么争执也都是女人的观点,不妨听听旁观者怎么说,也好决定给你们哪边加个码。”
她一开口就也二比二平了。
江扬叹了口气,只能复杂地苦笑:“我本只是想说……那的确是不公平的。”
玉枫林沉默了一下,就也干脆地闭了嘴,冷眼姑且听他说下去。
江扬想了想,斟酌着措辞:“我的确长在富贵人家,比大多数人都要幸运,几乎想学什么就能学什么,想学武功就有上好的秘籍,好像只要肯扎实吃苦,无论未来想实现怎样的抱负都很容易,但是我知道别人的人生不是这样的。
从小我就见过很多女孩儿,她们虽然和普通百姓家的都不太一样,可能过得比穷苦百姓家的姑娘过得还好上一些,有些可能是习了武功加上本就长在强势的女子手下,于是就更勇敢也更自信,就像枫林一样;而有些呢,可能得益于接触的面更广或是受了更多的教育,于是见识更广博也更有自己的主意……可就算是在她们身上,我也看得出女孩子过得要不容易得多。
这世道对女孩子……着实是更残酷的,你们说得都对。你和枫林,无论是愤怒还是不甘,是痛苦还是想要争取,那都是……对的。我作为男人,总该要惭愧一些,也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多嘴,只是……只是你说的话里,有一点……我觉得是错的,而我就算是觉得冒犯也想要说一下……
你生而为女人,这不是你的报应。
这世界的畸形,不是你的错。”
他说得,实在诚恳认真,就连小莫,若不是听得懂他这话,光听语气也怕是忍不住想要信了。
可是这话对她却是全然绝极的荒谬,于是她一反应过来就也忍不住暴怒得像是被人恶意搔到溃烂顽痼的狮子,就好像受到了极致侮辱的戏弄,她必然觉得这是既得利益者虚伪的所谓慈悲:“你——好!可是就连佛也说——”
“——那你相信这样的佛吗?”江扬却忍不住皱紧了眉,他放低了声音尽量地温柔,却也笃定地无法认同,“……我的母亲也拜佛,但她从来不会说我活着是为了赎前世的罪,因为她爱我,你的佛爱你么?”
“佛怎么可能像人一样局限于这样的小爱!”小莫激烈地冷笑,“你连佛是什么都搞不明白!”
“可佛不该爱世人吗?”江扬却也有他的坚持,“若不爱芸芸众生又何必要普度众生?你是芸芸众生,可难道芸芸众生不也是你吗?你信的佛不该爱你吗?它怜惜你么?对你慈悲吗?它对你若不慈悲,又能拿什么来渡你?”
小莫短暂地怔住了,可她一反应过来就是更激烈的愤怒,又急切又慌乱,好像要着急地强调什么给自己听:“可是佛讲六道轮回讲因果!前世因今生果——”
“可我不觉得这世上该有这样的因果。”江扬顿了顿,还是直接说出了他的想法,“一个人如果要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的所谓‘上辈子’的罪而受苦受难,那这世界对他就只是纯粹不公平的残酷,那怎么会是对的呢?那只会让好人更好,坏人更坏,但可能前者只是不需要作恶,若是世世皆像我这样生而富贵,那自然连小偷小摸都不需要就能过得很好。而后者就算本也不想,可生就被抛在虎狼堆里被欺辱撕咬,于是想活就只能变成虎狼,欠下你所谓的因果——这对吗?
你知道地上的大牢里很少有女人么?然而其中大部分都是杀了丈夫的妻子,这其中固然有与人私通的、谋夺家产的,但更多的还是被殴打、被凌虐、被拐卖、无法和离,我见过被丈夫逼着接客的、也见过为被□□的女儿反抗而失手杀人的……
这世道如果真有神力,那它本可以让人人都有变得更好的机会。可它没有,那这一切就真的只是‘不公’——只是‘公平’是一个永远好像也达不到的事,这世上这么多人,本就不可能人人一样,也不可能人人都有相同的界定,所以我总觉得太觉得‘不公’会带来无尽的烦恼与痛苦,但如果因此就反过来接受一切的欺辱,逆来顺受,甚至极端到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报应……那我觉得、我觉得那就成了更可怕的了。因为没有人,没有人!生来,就该是做奴隶的。
我母亲的故乡有一句话,每一个来到世上的人都与小草无异,是阳光与雨露的孩子。
我不相信什么跨越了前世今生的因果,我宁愿相信我们生来平凡却值得阳光与雨露,空白一片地开始,既然开始就该是崭新的,没有什么前生的罪孽或该受的屈辱,因为没有人。是生而就该遭受痛苦与罪恶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