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病女雅兰
“上次分别之后,其实我一直都很担心,这次有幸重遇公子我这才放心了些——”
李显扬闻言却忍不住驳斥:“他逃出去有什么用!这次下来不又因为鲁莽又被通缉了吗?倒浪费姑娘你一番好心!”
雅竹有些诧异,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觉出他语气中鲜明的不满,也不知他为何如此动气,一时也就尴尬下来,不知该怎么去接这话。
倒是一旁的玉枫林刷地扬了眉:“行了!人姑娘又不知道那点破事!收收你那王八脾气别得谁都咬,吓到人家了。”
李显扬一愣,瞧见雅竹的表情,倒也意识到她说得不错,心底不由也生出几分懊恼,毕竟那雅竹姑娘从一开始就温温柔柔的,正是他觉得姑娘家家该有的好性格,坐在那里甚至还有些小家碧玉似的腼腆,他这火气也自然不会是冲向她的。
但若是他自己意识到这点他或许也就想要道歉了,可偏偏指出这点的是玉枫林,就叫他不想在这女人面前服这个软,他不想在这人面前低头就好像他因此就输了她一头似的。人在有过争执的人面前多也难免这样,自尊作祟,便是觉得有错也不愿承认。
其实之前因为洛香铃的话,他对自己先前对江扬的态度倒也多少有些后悔,他只是气到了头,觉得江扬为那羌霄昏聩鲁莽不听劝告,倒并不真想和江扬分道扬镳还是怎样,因而听洛香铃点破江扬自有打算,也就立即反而生出了许些懊恼了。
只是说出话泼出去的水,他实在不好意思再往回收。何况他也觉得自己没什么错,毕竟他本就是为了江扬考虑,只是之不知道江扬自己也有考量,并不全如他臆想得那般和他大周的太子一样为个江慕颜似的东西不管不顾罢了。所以一时冲动下……如今看来……或许当时话是说得有些重了。
但他也仍旧觉得自己说他们妇人之仁没错,也依旧不喜欢那羌霄。所以也不想因为这一点后悔就妥协了态度,这样两相拉锯下来,一路上其实有些色厉内荏。此刻被他不对付的玉枫林戳中了心里也虚的点,就也僵硬了下来。
雅竹倒似瞧出了他的不舒服,就也忙摆了摆手柔声说:“没有的没有的,我还好……”
江扬就也顺势揭过了他二人见缝插针的争执,对雅竹笑道:“倒是麻烦姑娘了,这次又帮了我一个大忙。”
雅竹反而担心道:“可是公子这次想好要怎么出去了么?你们这么多人于公子实在不便,而客舍那边封了,现在也实在走不了……”
江扬摇了摇头,无奈地笑笑:“我们原是想走那儿的,却撞见那里突然增派巡逻的守卫,为了躲避才暂时混进车队离开,不也这才巧了碰到姑娘你嘛?所以我也还没想出法子该去哪里。”
他故作无奈得直摇头,话里无奈的意味却总也不浓,反倒有三分像是自嘲打趣,于是就算无奈给人的感觉也不真是无奈,更遑论失望,顶多是暂且还没想到办法,却也没什么好慌乱焦躁的。
其实的确着急无用,许多事也的确是越急越乱,这样能不沦于浮躁也挺好,他身上总有种叫人安心的力量,虽是轻浮,却总也叫人觉得可靠,或许也正是表现得举重若轻才更叫人觉得可靠。只是李显扬本就憋了口气,于是也就难以看惯他这副不知道着急的样子。
雅竹倒是点了点头,温柔解意地主动道:“那我帮公子问问看吧,虽然我知道的出口也不多,但问一问若是能问出几个守卫薄弱的,你们也可以试一试能否硬冲一下,以公子的身手应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
她微微迟疑,目光犹豫间不自觉地看向始了江扬身旁的白孔雀,后者始终坐在那里安静不语。
见江扬等人注意到这视线,雅竹才赶忙避过视线,尴尬地委婉道:“只是、只是你们人太多……可能不会很方便。”
她是见识过江扬的身手的,说是“人多”,其实重点也只可能还是在白孔雀这个看来就最软弱可欺的。
他肤色冷白,眉眼低垂间似有阴郁,看来就病态孱弱,若非长得高些,倒是实打实担得起弱不胜衣的说法了。光是瞧也瞧得出是个负累。
而玉枫林和洛香铃虽然才是在场的姑娘,可这二人光是看来就都和柔弱不沾边。其中一个手不离剑柄看来就恃武,另一个虽然看来笑盈盈俏皮得很,可眉梢眼角下那种自有想法的意味儿就也自有种隐而不发的乖戾,一看就是个很拿得了主意的。
雅竹倒是不想把话说重了,只是话中暗示的意思倒也明显。可令李显扬暗恨的是江扬明明听了,却也只道:“好,那就麻烦姑娘你先替我问问吧?不必问得太深,免得叫人怀疑连累了姑娘你。”
雅竹就也点点头,温柔解意地没有再多说什么。
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倒叫她惊讶极了,忙示意几人不要说话,这才有些谨慎地开了口:“……谁呀?”
“是我,雅竹姐,小莫呀!”那叫小莫的姑娘年纪还轻,声音脆脆的但不怎么甜,听来倒有些少年少女心浮气躁的不耐,“雅兰姐姐又咳血了,你知道她现在疑神疑鬼的,每次逮着机会就想跟你交代几句遗言,这次自然是从一听说你回来就在等着,可你这么久还不过去难免叫她又想多了,你、你还不过去瞧瞧么?”
她的调子扬起得有些刻意,透出点不满,听来就有些讥讽。雅竹蹙了蹙眉,倒也不是着恼,只是又看了看江扬他们,最终也只柔和道:“……好,我这就过去。”
又同江扬叮嘱道:“那公子你们就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过一会儿就回来好吗?”
江扬倒是皱了眉温声问她:“那位雅兰姑娘可是生了什么重病?”
洛香铃挑挑眉会了意,就也自荐道:“歧黄之术我也略有研究,不妨我也跟去瞧瞧吧?”
雅竹却似乎有些为难,见二人坚持,不由叹了叹气才坦白道:“这……实不相瞒,雅兰她……是花柳病,我不太敢叫各位近身。”
“……”李显扬和玉枫林难免惊讶,但洛香铃眨了眨眼,虽也像是这才想起来这些“圣女”是做什么的,却也只是又看了眼江扬,瞧了瞧他的意思,还是说,“那就只我和江扬去看看吧。我虽然学得杂不算样样精通,但于妇科和骨科倒也还算拿手。”
江扬瞧了眼她,虽有些意外,但也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麻烦雅竹姑娘也允我们一道去吧?”
“其实公子不用这样的,这……”雅竹为难地看向他,却也到底对他的话难以拒绝,推辞了一会儿也只好道,“那、那好吧,你们想去就去吧,只是务必自己小心……”
一旁的玉枫林抱着剑却也皱眉开了口:“……我也想去。”
李显扬冷笑道:“你去做什么?你又不会看病。”
玉枫林瞪了眼他却意外地没有顶回去,反而只是握紧了剑柄沉默地看向江扬,咬着唇像是莫名不愿开口,但是目光强硬,像是借此想要表达出一种强烈的意愿,江扬暗自叹了口气,也就体贴地没有多问:“……好吧。枫林也跟着去吧。”
洛香铃挑挑眉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视线微微瞥了眼那边始终没出过声的羌霄,后者倒是始终如一的安静,只是眼下理应无人分神到他那边,于是他的表情也像少了之前与人交谈时总也少不了的不自在,静默得几乎可谓空白。
洛香铃微微眯了眯眼。
她正对着他和江扬的方向,就也看到了江扬避开旁人瞥向前者的一眼,看到了被微微泄露了几分的担忧。
等他们出门时,那唤作小莫的姑娘已等得有些烦躁了,抬头看到了江扬,神情中倒是有些肖似嫉恨的古怪一闪而过。
雅兰和雅竹原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只是雅兰生了病,就搬到了一溜儿单独的屋舍里。
屋子里有些暗,门窗封得有点严实,还没进门就听到姑娘的咳嗽声,音质因病变了,就有些衰朽的刺耳,他们推门进去就闻到了那种久病之人屋内的陈味,倒也常见于那些佝偻的老人家逼仄的小屋子里,是哪怕打扫得还算干净,也总还是能让人觉出那种生命开快到尽头的不详。
洛香铃皱了眉头就上前瞧了瞧对方被掩盖得严实的手足,又不甘心地隔着帕子把了把脉,才皱着眉头不说话了。
雅兰就和雅竹絮絮地交谈了起来。她的脸已经被红疮毁了大半,眉心的溃烂延伸到左边的眉骨,于是那一侧的眉毛也斑驳地秃了,没了和右侧对称的形状,看来就格外明显。她的眼珠也有些浑浊,不是因为年迈,而是长久耗出来的精力不济,她应是与雅竹相似的年岁,看来却要衰老得多。那双蒙了翳的眼睛也似常含愁苦,半卷残存不多的眉淡烟似的卷尽了愁绪,但她此刻的表现却还算平和。
哀,但哀而不伤。
哀是惯性。不伤则像是看淡了死。她看来并不担心自己会死,反而像是有些解脱。
有些人等死的时候也的确是会变成这样,当然大多数人无论如何可能都还想努力地活着,但有时努力太痛苦,而人的意志不能被拖,那是一种耐不住消磨的东西。就像是一根弦,被一点一点地磨着,便迟早是要断的。
人们都爱将许多归因于时间。好像时间真有什么力量,能叫沧海变成桑田,能叫物是人非。但其实山海本就不永固,风沙、雨雪、干旱、曝日催崩,山岩裂解,磐石沙化。
一切若是没有变化,那么时间就也是不存在的,但是一切本就会变化,于是时间也就有了量度的标准,就像人不会踏进两条同样的河流,那是因为人是会变的。
而人之所谓精神的东西,有时也没有话本里讴歌的那么强大。一个人所谓的本心,本就是过去宿日积淀出的东西,是被旧日打磨成的,而既然能积淀成今日的样子,又凭什么就不能改变成明日的模样?若用一块块木板造一条船,船成了——那是谁觉得它在这一刻的定格就成为了完品?若是再加一杆桅杆呢?加两面巨帆呢?或是拆掉原本住人的船舱呢?那么它还是那条船吗?
一切总是在变化的,又该如何抗拒这种变化?
人的心,也本就是世间最脆弱的东西,经不起强要它发生的变化。一旦破碎了,便很难再修补,一旦崩溃了,就会留下裂痕,一旦绝望了,便像坠落深渊再看不到一丝光。不像日落又日升,不可复始,这似乎是单行的。所以人有所谓的“创伤”,就像烙印,往往是一旦烙下就不可能再完好如初的。
……
但是人很固执。
人可能是这世上最易变也最固执的存在了。人可能轻易地就可以被打磨成各种形状,为了适应,为了生存,但却也总固执地贪恋着过去的某一种,甚至是过去也未曾实现的一种——是已然破碎的,或永远都无法企及的。而不单单只是对得不到之物更盲目的偏爱。
那是近乎愚蠢而不切实际的固执。
但总有人该是固执的。
江扬想。羌霄就很固执。
雅兰靠坐在床头,虽然戴着面纱,却还是掩唇压着咳嗽,絮絮地同雅竹交代后事:“……我想过了,火葬的话,我还是想要一套红色的寿衣。裙摆要用绢纱,叠出荷花瓣的形,上面用金绣。我梳妆盒里还有些金饰,你帮我拿几件出去找人熔了缫金丝吧。你知道我喜欢百灵鸟,多绣几只,百灵站的枝就绣结香吧,结香上打的结不用太多,四五个就行了。首饰我就不带了,就戴我喜欢的那串砗磲好了?旁的就给你留下吧,小莫那份我已经给她了,你就别费心了——”
雅竹看来倒也不太难过,隔着套手的绢布拍了拍她的手,只是温柔着说:“好,都依你,你放心去吧,身后这些俗事我会替你做好的——”
雅兰却又微微皱了她那残缺的眉,似又生出一点犹豫:“你说……我是不是不该这么想啊?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应作如是观。你说我现在这么想……是不是还是障了心呀,会不会坏了我的修行影响我来世投胎呀……”
“怎么会呢?你别这么想这么多,越想才越算是入障呢。”
“可是……可我还是不放心,”雅兰咳了两下又后悔了,“算了,你还是别给我上红了,也别上那些金绣了,太俗了,再妨害了我转生。”
雅竹叹了口气,就也无奈地笑了:“好吧好吧,你既担心就不做了,反正等来世你喜欢什么都可以,一切都会好的。”
“嗯,”雅兰点了点头,微微笑了,倒似有些甜蜜,却又多少还有些遗憾,“只可惜来世就没法再穿女人的衣服了,其实还是女人的衣服式样多些,不过……到底是声色的表象罢了,也没那么重要。我只担心……来世我还会是女人……”
她说着倒这才像是真有些担忧了,就好像她当真确信有转世来生,又当真担心来世还会投胎成女人。玉枫林本也是越听越糊涂,至此终于忍不住道:“……你们在说什么呢?什么转世来生?什么男男女女的……?”
她虽听不太懂,本能却已觉出几分不快。
那雅兰看着她,却也很迷惑,眯起眼睛细细地瞧了瞧她,也奇怪道:“圣女……以肉身供佛,积攒功德,来生便可能修得法器——这位姑娘……不清楚么?”
玉枫林忍不住直皱眉:“什么法器?我听你的意思倒像是你觉得你今生……当了圣女,来世就可以投胎变成男人!”
“我便是这个意思呀。”
“什、什么?!”
那姑娘掩唇咳了咳,竟是失笑,断断续续地讲:“‘女身藏垢秽,非是法器,云何能得无上菩提?佛道悬旷,经无量劫勤苦积行,具修行诸度,然后乃成。而女人身,有五障:一不得做梵天王。二不得做帝释。三不得做魔王。四不得做转轮圣王。五不得做佛身’——便是龙女立地成佛,亦要先立地转身为男子,才能具足菩萨像呀?”
“我听不懂!”玉枫林打断了她,皱紧了眉头就显得有些过分尖锐。
那雅兰惊异地瞧着她,许是被她的暴躁吓了一跳,但脾性所致却仍然很是温柔:“女身污秽呀……总归是要先修成男子才可以修得佛法呀……姑娘,你女扮男装,言行处处效仿男儿,不就是因为知道女身不及男身么?”
“我没有!”玉枫林一怔却是惊怒,脸色倒是涨红,气急道,“女人怎么就不及男人了?!我那不过是为了行走方便!”
“诶,枫林!”江扬赶忙拦了拦她,提醒她语气不要太冲,免得吓到人家。
那姑娘却是不解,反而看着玉枫林懵懂地耿直道:“可你觉得女身不便本就是因为女身垢秽呀……”
“你说什么?!”玉枫林若不是被江扬拦了下来,就要忍不住冲到那雅兰身前了,“你凭什么说‘女身垢秽’?!难道你不是女人嘛?!”
那雅兰却点了点头:“所以我才要勤加修炼脱离女身,修炼至此也算是我的造化——”
“你说什么呢?!”
那雅兰却微笑得释然:“——若为供佛身死,便是极大的功德了。来世,我会得到报偿的。”
“你!”玉枫林突然瞠目,死死睁着眼睛瞪她,却终于像是听懂了她的意思,于是便是满满的不敢置信,“你、你……”
这个雅兰原来竟是将给胎藏教卖身换香油当作功德,竟将得了花柳病视为这功德修到了一个小圆满的表现?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玉枫林瞪着她像在瞪一个害群之马,不耻与之为伍偏又恨她入骨,“你说女身污秽那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被什么生出来的?!你没娘吗?!你娘就是这么教你的?!”
那雅兰却像是看不出她为什么生气,理所应当道:“我娘就是为了我好,才在我一出生就将我送到六觉寺来的呀。”
“那、那不是……”玉枫林难得像是被哽住了,语气不觉倒也弱了下来,“抛、抛弃吗……”
“不是的,”那雅兰却反而笑得像是一缕柔软的花香,哪怕那一张脸已经叫人看不出多少美来,“我生成女身,本就是要受一世的凄苦的,甚至如果继续这般庸碌蒙昧下去,永远都不能开智,那怕是生生世世都要沉沦在这无间孽海,永无出路的。现下我修行小有所成,等脱了这孽身就会是一番新天地了。”
她满足地笑着还忍不住想要劝一劝玉枫林:“姑娘,你生就女身本就比旁人孽报深重,这一世的苦果诸多,更应该清净本心刻苦修行。欺为信障,你实在不该自欺欺人,这般强撑一副自信的皮相颠倒黑白对你也没有好处。嗔愤怨皆为障,你如此暴躁,是嗔恨心太重了,夙怨难消,可嗔恚如火,是恶业呀,佛家说‘火烧功德林’,你这般暴躁,就算平日里累积功德也是要毁于一夕的,还是要改一改你的脾气才好呀——”
她说得温柔,夹着咳喘,光听语气倒真是实打实一番好意的规劝。只除了玉枫林却听得怒火中烧:“你自己愚昧无知就算了!居然还想撺掇我!你——”
却被江扬拦下。
“你拦我?!”
江扬反而道:“……别闹了枫林,人家雅兰姑娘说得对,你不要这样听不进劝。”
“你、你疯了吗……”玉枫林瞬间被噎住了一般更是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喘过这一口气来就想要发怒却被另一边的洛香铃也帮忙拦住,“对呀,玉师姐,人家雅兰姑娘拖着病体还愿意这般渡你向善,你不要不识好心呀!”
玉枫林瞪着她,却万万也想不明白怎么就连百媚教出身的她洛香铃也这般说。难道只除了自己没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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