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阿霄
“你认得他?”
洛香铃沉默了须臾:“……他像我的熟人。”
江扬避开了众人,是在回到那六觉寺后才找了个僻静处与洛香铃单独相谈,是何意思也就很明显了。可洛香铃虽然知道哪怕自己就只保持沉默对方也不会就此就拿自己当个与这地下胎藏教沆瀣一气的敌人来防备,可她还是不想在江扬面前表现得有所隐瞒,尤其是在那人一番“挑拨”之后。
洛香铃沉吟道:“你知道我百媚教有易容奇门机关媚术等技艺为人所共知。”
江扬点了点头。
洛香铃就道:“虽也不是人人都皆有涉猎,但教内的确有不少人都各有研习各有擅长,我精通易容缩骨,所以对人体也算有所研究——这你是知道的。”
江扬无话可说,也就没有打断她。
“你若见过人易容千百次,就也看得出来易过容的脸有什么不同了,再好的人皮面具,哪怕是从活人脸上刚剥下的,那血气也是不通的,你见得多了,那些细小的差别也就会变得很明显。”洛香铃嗤笑了一下,却像是多少有些自嘲,“那人易了容,这是一定的。是我教中熟人也很可能,问题只在于是或否。”
江扬叹了口气:“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呢?”
洛香铃盯着地面的一点也不看他:“……我不敢。”
江扬就也体贴地不再问了。
不敢什么呢?
不敢直接见真相如何?还是不敢撕破脸?
换做别人这点个人“忸怩”的“不敢”怕也是不配成为隐瞒的辩解的。
但江扬其实远比别人体贴。他不爱强迫别人什么,有时这是好事,如果他不勉强的对象是你。但在毫无信任的人之间,这样的第三方就不那么可爱了。比如彼时白孔雀之于李显扬,比如现在洛香铃之于白孔雀。
江扬把洛香铃留在原地静静,就也自己离开了。白孔雀正坐在屋子里。他走进屋内,白孔雀也就抬了抬眼:“你问她了?”
他自然猜到了江扬去做什么,可这问句他问得嘲讽,显然也不抱期待。
江扬无奈地又叹了口气:“你就这么不相信香铃吗?”
白孔雀不答只道:“玉枫林只以为那药店针对的是我,却看不出她的师妹也在那一番话后更可疑了。”
江扬看起来认真了一些,就显得有些严肃:“说实话,如果那人真是洛姑娘的旧识,那他这么做并没有理由。”
破坏别人对洛香铃的信任,给她招致怀疑,这怎么会是熟人的做派呢?
“除非他不是洛姑娘的朋友,否则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白孔雀闻言倒是古怪地笑了笑,倒像是觉得他的话很有趣:“谁说是朋友就不能这么做了?或许他只是不在乎他的朋友能不能有其他的朋友,不在乎对方除了自己之外会不会毫无退路。爱屋未必及乌。或许他只是看人彼此怀疑暗生罅隙就觉得有趣,有一些人做事并不需要有趣之外的理由,有趣就足够当个理由了。”
“……所以你觉得他坑了你和香铃就只是因为有趣?”江扬似极无奈地抬了抬眉毛,“他这么无聊的么?”
“这世上无聊至极的变态多得是。”白孔雀耸了耸肩,“要是能活着出去我可以带你去北楚瞧瞧。”
江扬迟疑道:“你想回北楚?”
白孔雀却冷冷地强调了别的:“‘如果能活着出去’的话。”
江扬就也明白了他想强调的意思:“你是觉得我们出不去了?”
白孔雀眯了眯眼睛就好像看向了他:“你知道那药店的人有问题,还放任他活着见我们离开。”
若是旁人听了他这话,大概会觉得他是当真想杀人灭口,如此心狠手辣,不过是因着受制于眼前的境况才毫无办法。江扬却猛地一呛,倒像是被惊到了,不是惊吓,而是被荒谬呛住,就像是看见一个从不开玩笑的人突然开了个玩笑,好像白孔雀这话在他眼前如此赤露,根本装不出表面的狠厉,至少在他一人眼中就更显得荒唐。
所以他问得也像快被荒谬噎死,只有干巴巴地像是不可思议:“难道我还能因为怀疑就杀了他?”
白孔雀反问了回去:“不可以么?”
他眉头微微蹙着,眉尖微微挑起,挑得像飞起的欣长雀尾,不像是没听出江扬话里质疑自己那话的古怪,但也不肯说些什么就好像露了怯。
死鸭子的嘴硬不硬江扬没吃过,但光论嘴硬这点羌霄倒可以称得上是个中翘楚,你认识他几天就会觉得这人为了端住架子,就算泰山崩于面前,恐怕也是不肯变一变色的。
当然,比起旁人江扬就更习惯他是个什么脾气,此刻就也顺着来了。当初姒无忌也在时,曾背过羌霄嗤他怕是不但撸猫很有一手,恐怕就连刺猬也敢撩完再顺着刺长的方向捋。
当然江扬也不是真那么欠,顺毛的方向他是找得准,但本来他就也有分寸,此刻就也知趣地避而不谈。他只是在羌霄膝前席地坐下,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可以是可以,可惜人命只有一条,叫我给人家杀了这可得结多大的仇啊?我这人胆子怂,特怕鬼,要真结了这深仇大恨搞得夜里天天被鬼拍门吓得睡不着觉可不是自己遭罪嘛?所以这见血的事我觉得我这人还是能少干就少干吧?啊?”
“你……”白孔雀眉头抽动,像是被他这一番胡话噎得有些气闷,更遑论那哄孩子似的一个“啊”?自从那日剖出蛊后这人对他反而更多出许多看来耐心却只令人更加怄火的招惹。但白孔雀自是不愿被他气到当真发出火来丢了面子,良久还是不甘不愿地硬憋着挤出一句,“……你这是怪力乱神。”
“怪力乱神?”江扬哈哈笑了出来,却是转眼就厚颜无耻道,“天下神仙何其多,我便是乱了又有哪个能闲得对号入座跑来清算我?倒是阿霄你可不厚道啊,你又不信鬼神,怎么还拿人家做挡箭牌怼我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信?”白孔雀冷笑一声,凉凉道,“我见过的‘神仙’可算不得少,你又没见过他们是怎么‘八仙过海’的。”
“那又如何?反正他们叫自己‘神仙’,你又不信。”
“你怎么知道我不信?”白孔雀反驳得轻慢,混不在意地戏谑,“你又不是我。”
江扬失笑叹道:“一个人能通过己见伪造的超常之事越多,也就越不会轻易相信那些所谓超凡的把戏真是什么人力不可为的‘神迹’,既无神德,又无神能,怎么可能叫阿霄你佩服?”
白孔雀沉默了须臾,就也微妙地笑了:“……天上诸神,亿万明星,这世上自以为圣者着实不少,就算仅以我浅薄的见闻来说也未免太多了。”
江扬也只有无奈承认:“这世上自以为真命天子的的确是不少。”
“可他们若真都是什么神明天意,那这世道可未免逼仄得令人绝望了。”
江扬迟疑地说了出来:“……你是觉得他们不可信?”
“我是觉得他们愚蠢又恶毒。”白孔雀在这句上却比他直白,“不愚蠢到极点不至于如此自大,不恶毒不会自以为圣而把他人视为异己看低一等。”
他浅浅地笑得微妙又戏谑:“周人不是总说北楚的孩子从小就杀人不眨眼么?其实骨子里野不野蛮都不重要,想把他们教成虎狼也很简单,你只要从小就不要教会他们把其他人当人就可以了,杀鸡会怕,杀狗会怕,难道切个西瓜还会怕么?”
只要学会把别人只当成个东西,就可以轻易地蔑视起他人的生死,罔顾他家的人伦。
楚军悍勇,可其实无论哪家的军队杀惯了人也都能变得悍勇,只是北楚上行下效不讲道义仁和,自然也少了中周那些仁义礼的遮羞亦或束缚,本就不以为耻,得了人头又有利可图,自然也就越来越不会把人命当命。
白孔雀屈指敲了敲桌子:“有人告诫过我,鬼没什么好怕的,便是当真有鬼,也只可能是越恶的人越凶,我觉得那说得还蛮有道理。”
江扬苦笑:“……那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善恶到头都没有个公道了吗?”
白孔雀嗤笑了一声,乖戾着,语气却也轻柔:“生能可见的生前都看不到,难道还真能指望死后?独孤皇子你不是那么天真的人,又何必跟我论什么公道?”
江扬也只有无奈得坦言:“你假设有鬼,我就讨论有鬼的,你若说没有我也自然可以讨论别的。”
“你我都不信的事也就不用讨论了吧。”白孔雀假笑着反问道,“不过方才不是独孤皇子先说害怕夜半鬼敲门的么?怎么,独孤皇子不信的东西也能拿来张口胡诌?”
“嗨!张口胡诌这事我熟练得很,别说信不信了,凭空讲故事只要不管辞藻正误,要我倚马千言都绝对可以,这点你又不是没试过。”
白孔雀一噎,神色不悦,微微眯起眼却端着不肯说话。
江扬见状却是不知死活地继续含着笑道:“何况一个人说出来的话也不一定就是他的想法,这点阿霄难道会不清楚?”
“……你这话什么意思?”
江扬瞧着他愠怒的火候也还不急,懒洋洋地笑眯了眼摇头晃脑道:“口是而心非,或者说心是而口非,那难道不都是阿霄最熟的么?阿霄心性好忍,不妨我现在问一句你生气了吗?阿霄又打算怎么答复?”
“你!”白孔雀及时止声,硬是把到了嘴边的声调强压了下去,抿唇像是压下火气,才冷声反诘道,“……你想做什么?这般闲极无聊就只是想气一气我?”
“哪哪能嘛?我怎么会想真气到阿霄呀?”江扬失笑,倒是温柔,只目光不觉在对方胸口流连的一瞬有些微黯然,“何况阿霄如果真气了,这心脏不就该疼了吗?”
如果不疼,那也未必是当真动怒。
不是动怒,“气一气”……也未必是不好。
白孔雀神色一僵,过了一会儿才轻着声调冷沉道:“……你什么意思?”
江扬失笑摇头,抬眼瞧向他仍是温柔:“我只是想说,阿霄口是心非,我心里清楚,我知道你没想拿那店家怎样,不过是说来噎我的。”
“那是你以为。”
江扬却扬了扬眉毛,故意朗声道:“我知阿霄心善,不忍凭白杀人,只不过是不爱把世事说得太轻易了。”
“……心善?”白孔雀却像是被他的荒唐逗笑,“若我当真‘心善’,那他为虎作伥,杀他难道不是该杀?不过是我才不屑学人伸张正义,是以不在乎他的性命,也不在乎他的所为。至于‘凭白’,你说得也不对,他既然可疑,杀他以绝后患又怎么还算凭白?都说‘宁负天下人’,人若惜命,自然不重他人性命,你也是做皇子的,难道没人教过你么?你这话不但说得可笑,还很没有道理。”
江扬在他膝前不过寸许的距离倾了倾身,抬头定定瞧着他的眼睛,却字字清楚道:“不以自身利益害人,不因好恶捧杀,不屑恃强凌弱,若问心若无愧,则九死不认悔,我觉得那就已经很好了。阿霄不必对自己太苛刻。”
白孔雀震惊之下不觉死死屏住了呼吸,瞳孔骤缩,压着浑身单薄的力道攥紧了拳,几乎是竭力克制的面无表情,好像始终动也未动,但那诸般细微的变化在江扬眼里却明显得如同山崩。
“理由是理由,可罚罪总该相当,赏罚量刑各人自有判断,便是伸张正义也忌讳个罚不当罪,哪能一见面还不知人家到底做过什么,只听人两句许是口不对心的讽刺就定人生死?若他当真是洛香铃的熟人,或者是百媚教的姑娘,甚至也是个妄图伸张正义才潜伏进来易容卧底的呢?就这么草率定人生死那到底是伸张正义还是自以为‘伸张正义’?这点阿霄也很清楚,却避而不谈,只讲些听来冷血的,又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笑得温和,望着白孔雀,其实他微微往前一压就能枕上对方的膝盖,可他不去碰白孔雀可能不想被人碰触的膝盖,不去揽他的肩,不去碰他的脸,而只是抬手微微迟疑,轻轻落在茶几上,却又还是忍不住用指尖试探地去贴了贴对方的指尖。
“……就算世人皆如此,也不代表那便是正确。谓之‘世人皆如此’,不过是说那叫常理,又不是道理,阿霄过去也总说常理,可我知道阿霄不会真那么做。阿霄不喜欢‘心善’这词,那我就换个说法,我知阿霄桀骜,不屑与俗同流,我知阿霄孤高,不屑恃强凌弱,哪怕只沾了点凌弱的边,阿霄觉得那难看得很,便不想学。”
白孔雀面色僵硬,只能沉声道:“你不必把话说得这么好听……”
江扬却叹了口气,他犹豫着动了动手指,还是伸手盖在了对方手上,忽略了白孔雀起初本能的挣动,终于握住了对方静下来的手,缓缓道:“我七岁那年……那年阿霄十一,我与阿霄一同……落在后夏都城的人贩子手里,是因为我愚蠢,想帮一个被虐待的姑娘,却被她利用。所幸禁卫及时赶到,才不致阿霄……受伤。
我见买卖人口如此猖獗,恨不得当真有鬼神之能,只需痛下决心就能将此类恶行悉数除去,可我自己却无法再待在大月,就算我临行前央求父皇立法严惩严治以绝风气。也知哪怕制度或许能起点引领作用,也需要执行的环节严格跟上,过犹不及,物极必反,既未成型,更需大力推进,严格监管。而且一类事情既然成风就定然难绝,这变革的执行耗时且长、且繁、且磨人心力,细节调整更需适应变化,长治长新。任何政策法令想要推行,都需要长时间的投入监管。
我这样半途离开,总觉得恐怕很难真正改变什么。可是等我几年后回到大月,城内治安却已好了很多,虽然不至夜不闭户,但城中家人失踪两天不到官府立案者有罪,贫街陋巷发现有断肢残腿者行乞自有人严查,不顾女儿意愿强收礼金以‘嫁’代‘卖’者可以凭买卖人口获刑——”
江扬顿了顿,仔细观察着白孔雀的神色,像是看他是否还在听,然后捏了捏对方的手温声道:“……那害了阿霄的姑娘就是被父亲卖给人贩子的。阿霄就算只是不屑与一个已经沦落至此的人如何秋后,也大可迁怒,大可冷置,大可不必如此——反正世人‘多如此’,那不也就是所谓‘常理’么?而暗中推动这一切成型,又要付出几多努力?却无丝毫赞誉加身。而对于举世非之之事,他却心性孤傲,不屑与人辩白……”
他苦笑了一下,关于叛楚一事,知道个中是非怕是永远难论,是以复杂,就也暂且略过不提了。对上白孔雀却仍是温柔。
他这颗心生来火热,天生就好像酿够了用不完的温柔,只是对上不同的人合适的是不同的表现,对上羌霄要温柔就更是有些尴尬,不过如今羌霄成了“白孔雀”,他就总也忍不住想更温和些。
但这一句,他说得笃定。不需指天发誓,也不需要掷地有声。
“……你不必总说些冷心冷性的唬我,我知阿霄是什么人,我清楚得很。”
本来最想放在这章的章节概要是最后一句,但我又觉得放它太剧透了,会影响顺序读时的感觉就又不太想放_(:з」∠)_然后我终于想起之前有一处伏笔用来放在摘要里还蛮呼应的,就愉快地决定是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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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阿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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