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小偷与狮女
他被那小姑娘的样子吓了一跳,往后慌张一退却跌进了泥坑里,本就鄙陋的破衣服更脏了,让他更觉得见不得人,脸上就被羞惭烧得滚烫。
没一个小乞丐似他这般要脸,不过他也从没承认过自己是个乞丐。他没求过人施舍,他只是“借”,“借”东西又不是乞讨!
那小姑娘却看不惯他不告而“借”,一双像极了猫儿才有的眼圆睁睁地瞪着,目光如电,然而聚焦时被压至极极细长的瞳孔又像毒蛇,年岁不大,却已有了几分被好生驯出来的猎狗才有的凶狠,你瞧见她那样子便会觉得她正磨牙等着想咬你。
小乞丐,不,小男孩儿多少有些怕她。毕竟她长得就怪可怕的,她穿着人的衣服,可是兜帽下露出了端倪的脸却一点儿也不像人,此刻半躲在前面那女子身后,却又不像躲,倒像阴影中蛰伏着向外窥视的猫,像是被那女子驯养得乖巧才没直接冲出来就把他咬死。
那女子撑着把青纸伞,南方的雨丝细得像苏绣细密的针脚,细细得连风也托不住,却逸散在柔风里就像逸散成了雾。
雾蒙蒙的天色,水蒙蒙的雾,一切若有似无的也都正如一个梦般不真切。
可又偏偏好像正是这不真切才衬得起这两个压根就让人觉得不真实的人,那小姑娘隐隐露出的非人的端倪就不用再说了,她身前的女子也是不真实的好看。
她生得可真好看,男孩儿就从未见过好看到这种地步的人,他自己也生得秀气,但是还不够美。那些他只能从轿子里惊鸿一瞥才有幸窥见的美人,簪珠戴玉,美得像天上的仙宫里才会出现的明艳动人。但是这女子甚至还要更美,她美得就像珠玉本身,是霞姿玉韵凝成了滟滟流光才可能有的容色照人。就连万种明珠或许也都不及她。
那女子被他的窘态逗笑了,可是她那样的人无论怎么笑都那么美,若得她当真愉悦展颜,那一笑中风情万种的亮色就似雨后天青,只该是被水洗过了天镜才会有那般的明丽。
男孩曾听过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当时只觉得是昏君昏聩,才会不觉得乐见诸侯被戏的浅薄美人空有皮相——皮相算什么?他就不曾为什么美人的皮相心动。而今见了这人才惊觉原来所谓的美人真可以美到这般,原来那心动也当是合理。就像是没见过顶好的红宝石的人还可以以为那不过是种漂亮的石头,可要真见过那难得一见的珍品才会知道这世上真有瑰丽的剔透夺人心魄。
莫说是昏君,便是被戏耍的诸侯中的几个,若真见了这样的美人一笑或许也要深觉值得。
“……小木头,到妈妈这儿来。”她含着笑朝他伸了伸手,像是在唤什么小狗之类的活物,突然一截藤也似短粗的蛇就猛地窜出了男孩儿的袖子,也正是从他藏钱袋的地方钻出来,吓得男孩反应过来时已被冷汗打湿了背襟。
那截藤一样的蛇却攀上了女子的手腕,亲昵地盘绕着,表面看似粗糙,细看其下的纹理却是水质饱满的紧密。
那蛇长得可真怪,就连头都不像有,女子却只像是瞧习惯了,反倒是瞧见他又被唬了这一跳才好似有被逗笑,就也笑盈盈地瞧着他,金玉似的声音放得轻悠悠的,就像江南水乡养出来一般的似极多情,只像是觉得什么形形色色的都很有趣:“你连我的东西都敢偷,怎么胆子却这么小?”
那生得像狮子一样的小姑娘却硬是从喉咙底下挤出了一种低吼似的声音,沉甸甸的又粗粝,野兽一样:“……交给我杀吧——”
他被那眼神盯着,就像成了某条用来争功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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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竭宝珠半卧在榻上,隔着单向通透的琉璃墙看到木梭今儿又领了一队富贵的外家子弟往圣餐场那边走,他没睡够似的打了个惫懒的哈欠,也不知自己这一迷糊迷糊了多久,看来烦心事拖到如今,竟连这都勾不起他一丝趣味了。
往日里他可不是这样的,往日里他可最爱看这个。
长生丹可是个好东西,是人是鬼拉出来溜溜,在它面前可都能被照出个原形。不过他师父把尸林交给了他大师兄,他大师兄是个无趣的,不懂得好好利用,不像药师那厮,开几个铺子都能闹出个花来。
后面两个负责回禀的守卫颤巍巍地又唤了唤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被他们吵醒的。
他生得俊美,面目阴柔,秾丽的眼睫慵慵懒懒地半垂着,半没在铺满银狐皮的象牙玉榻上,整个人就像只餍足而慵懒的大猫。
“人哪——总是嫌命不够长——”
他拄着下巴瞧着那群人鱼贯没入了石道,就也百无聊赖地转转眼珠,慢吞吞地落在那两个守卫身上:“你们给本尊带了什么好消息么?”
那两个自己过来回禀的却跪在地上抖得像筛糠,沙竭宝珠最烦这样的人,斜眼乜了他们一下,张张嘴也就不再指望他们的回答了:“……还没找到白孔雀是吧?”
那两个守卫——哪个侍卫长名下的张三还是李四?——畏惧地瞧着他吞吞吐吐地回道:“还、还没有……”
沙竭宝珠瞧得不耐,他真是烦死这种话都说不利索的废物,便是美若天仙的美人儿若到了床上也这副德行就也能叫他立即倒足了胃口,不怪他床上的伴儿少鞭子下的伴儿多,实在是与抖个没完的绵羊媾和还不如多听几句泣血悲啼。
他头疼得直去揉自己的额角,惆怅地长叹口气:“既没消息你们又来烦我做甚?”
一旁罚跪已久的玉梭见他貌似头疼赶忙膝行上前,小心地接过了手,她给沙竭宝珠揉惯了头,手法也一向最好。沙竭宝珠懒懒地把眼皮掀开一条缝,瞧见是她,倒还记得她之前刚犯的错,奈何她这手法也真是最知道自己的轻重,于是被她揉得舒坦了一些,沙竭宝珠就也没叫她再跪回去。
那两个守卫相比之下可也真是不懂事得很,其中一个冷汗直冒紧张地还想要解释:“是您之前说、说事情交代下去我们怎么连个信儿都不知道往上报就让您干等我们才——才……”
刚才沙竭宝珠还因为下面迟迟没有消息就把叫来问话的两个守卫直接杀了,他们这才不敢不每隔一段时间就派人来找死。
沙竭宝珠就也被气笑了,他悠悠地从榻上撑起身,无可奈何地按住了额角扯出一个美极艳极的笑:“所以照你的意思,是我自己让你们拿废话来烦我的?”
“不!不是、不是的……属下这个意思!属下——”
他们慌忙磕头磕得太响、叫得也着实太吵,吵得沙竭宝珠愈发蹙紧了眉头,烦极无奈地摆了摆手,一旁的铁梭就也意会,素手一挥,便有屋内做惯这个的随侍上前刷刷两刀割了这两个同僚的头。
沙竭宝珠闻见血腥味儿却反倒是起了恶心,瞪了瞪那铁梭,又嗔怪地直叹气:“你倒是让他们先把人拖出去再砍呀?怎么总是这么不会办事儿呢?”
他愁得头更疼了,不由感叹起自己手下真是没一个顶事儿的,一旁的玉梭是难见的好上一点,见状又连忙凑了过来,懂事地替他接着按了起来。
沙竭宝珠舒服地喟叹一声,对她也就越来越没有先前刚知道她瞎放人进来时那般的生气了。他拍了拍玉梭的手,顺手摸了摸那白嫩的柔荑,在她的腿上重新躺下:“玉梭说得对……你们光拿那几个连身份都不知道的人的画像漫无目的地瞎搜有什么用?白孔雀的失踪还不一定就和他们有关——”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又叹了出去,像是疲倦至极终于妥协地摆了摆手:“唉……也把白孔雀的画像放出去吧!”
铁梭瞧着他倦怠又放松地躺在玉梭怀里,而后者温柔小意地与他这番形容无比熨帖,就好像原来就只是他们这些不懂事的让他如此烦扰,而玉梭却还是最得他心的、是什么都没做错的那一个——
可才不是!
她不甘心。
犯错的明明是玉梭,可是她给沙竭宝珠讨好地揉一揉头她就没了错。那两个守卫不过是他们上司推过来顶缸的,反倒是说杀就杀了。而她呢?她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现在沙竭宝珠表现得倒好像让他失望的反倒成了她?
铁梭暗暗攥紧了拳头,强忍下来不去瞪那玉梭假意温顺的嘴脸,固执地劝道:“可是这样一来白孔雀失踪的事不就瞒不住了么?听说训诫场那边见过白孔雀的人还活着不少,若是真叫消息流传到他们那边,再叫人传到白狮尊者那里——”
沙竭宝珠豁然睁眼打断了她:“……那你想怎样?”
他冷脸掀翻了榻上的小几,盛着葡萄的琉璃玉器立刻就碎了一地:“那你倒是把人给本座找回来啊!废物一个!竟还敢教本座怎么做事吗?!”
“属下不敢!尊者饶命!求尊者饶命!”
铁梭噗通跪地,赶忙请罪,暗地里咬牙咬得不甘,却只有更去把头在地上磕得怦然作响。
玉梭躲在沙竭宝珠背后冷眼瞧着,瞧那淤青的额头终于在平整的地面上磕出了血,觉得是时候了,才故作小心翼翼地去攀上沙竭宝珠的臂膀,倚在他肩头假做怯怯地求情:“尊者……铁梭姐姐……姐姐她也是不故意的,您便饶了她吧?她、她……”
她似也绞尽脑汁,温柔地偎在沙竭宝珠耳边温柔得体贴解意:“您知道她一直负责和训诫场那边的往来,动辄就要回禀到白狮尊者那里,自然是更惧白狮尊者的尊威,若是那白孔雀当真出了事,姐姐她也不敢再出现在白狮尊者面前不是?您也得体谅体谅她,毕竟白狮尊者素来威严难犯,又不似您这般平易近人,咱这众香界又有几个见了不怕的呢?”
“……哦?是么?”沙竭宝珠听了却笑得温柔,“看来我教出来的姑娘怕我师姐却比怕我要多呢?”
他微微眯眼俯身抬起了铁梭的下颚,一双明明是人类的眼却有种蛇也似令人垂涎的蛊惑,但是比蛇更阴暗,也比蛇更浓郁,那双瞳子在铁梭眼中渐渐也好像变成了纯粹的黑色:“你也想进密室么?”
那些凄厉的惨叫好像陡然跃到了耳边,黑暗中蜷缩到狰狞的身体,困兽一样丧失人性的嘶吼,痛苦的哀嚎——
她猛地倒抽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打透,好像刹那间神魂离体,不知今夕是何夕,只有那种刚踩空坠落的余悸还死死地揪着她犹且负荷严重的心脏。
她不自觉地试着张了张嘴,险些发出的却是大鲵一样难以成句的尖叫,她赶忙捂住了嘴,却只感到难以散去的余悸像浪一样不断冲刷得她浑身战栗失控。
她甚至不能意识到她还趴在地上,像是连爬都忘了该如何爬,直到一双雪白的赤足出现在眼前,那双脚的足弓欣长,足趾饱满而弧度有力,然而白则白矣,却是磨砂一样敷了粉似的白,给人的质感就像自然断裂的大理石面一样坚硬。那是……
白狮子毫无表情地瞧向瞬间僵冷的沙竭宝珠,开口时沉沉的声音也叫人难辨喜怒:“……还在玩你那些把戏?”
她身边随侍的人也不少,威武执锐的,甚至还有像朱鹭那样一身红衣鲜艳显眼的,但是跟在她身边却都像是变成了木雕石刻一样不起眼的兵佣。浩浩汤汤的声势陪衬着她却都像是变成了恢弘庙宇里高悬的死静。
没人敢在她面前轻易出声,除了地上那个如今管不住自己牙关发抖的,便是沙竭宝珠也不能。
玉梭早就被沙竭宝珠僵硬的手捏疼到极致,却只能煞白了脸死死忍着,直到沙竭宝珠硬是从俊美的脸上扯出了一个勉强算是一言难尽的笑:“……我只是惩罚我的人。”
白狮子看着他的神色却冷淡依旧。
她比常人都高,高大,高高的兽首高架在神明一样宽阔的肩上,睥睨他却如同漠然审视着什么趴在地上卑微求存的蜥蜴:“你给你的狗都摔了绳,他们的脑子本来就是你的,唯一需要被惩罚的地方只有他们的无能,可这难道不是你的问题么?老三,你有时间玩她的脑子,就没时间把我丢的东西找回来?”
她的声音沉沉,问句也不像问句,只有一种杀伐分明似的沉冷像铅水一样灌注下去,浸得没人能不胆寒。
沙竭宝珠多少要比常人习惯得多,他还能咬着牙反驳道:“难道你的狗我没给你栓过?!是你自己没拴住才会让他还能有逃跑的念头!”
“我把他的脑子交给过你,你没弄好现在却要来怪我么?”白狮子冰冷地眯了眯眼,铁梭恍惚间突然注意她眯眼的方式竟和沙竭宝珠很相似,宛如一脉师承,只是更为酷烈,更简短,就像是暴虐的风雪等不得酝酿毫无用处的虚名,“而且你真当我不知道你去过珍禽园?老三,别说你把我园子门口的守卫都杀了,就算你把你自己也杀了,我也能把你私瞒的秘密揪出来,把你的骨头挖出来秋后。”
沙竭宝珠愤恨不甘地在攥紧了双拳咬住牙关瞪着她,她却只是石头神像般无动于衷的冷酷:“我只向师父保证过不杀你,你最好祈祷我的东西还能被活着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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