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冥顽不灵
“那便一错到底就是了。”
“……冥顽不灵。”老者到底也是被他的冥顽不灵噎得长叹了口气,这人却反倒是笑了,甚至像是笑得有些讥诮,也不知是自嘲还是觉得世事如此本就荒谬,他只是平淡地说“人活一世,不过数十年光景,若是所作所为却是自己不信的,那又何必要做?”
老者却道:“人心易变,一日是一日,今日的你也早非昨日的你,就算相似,也实则不同,就算你不想变,又如何就能不变?”
年轻人反驳得却笃定:“我不会变。”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老过。”
老者沉默着叹息:“……你还没有老过,所以你不知道时间真正的力量。你才能这么自以为是。你才会相信有所谓的人定胜天——”
“我——”羌霄想要反驳,老者却反而像是看透了他。
“就算你不说,其实你也是这么认为的。那些相信什么‘尽人事听天命’的人其实也是那么认为的,只不过是他们各自相信自己能尽的人事有多有少罢了。
而你呢?其实你认为这世上多是愚人而你不是,你认为自己足够清醒不像旁人,你以为自己就算没有超凡之智、超凡之才,也至少还有超凡的意志,你以为你心性独辟可以矢志不渝——
可是我告诉你吧,这世人之中永远不少你这样想法的年轻人,可这世上唯一不会改变的也只有愚蠢,只有麻木才可能让人‘不变’,但是‘不变’的是习惯喜好,这人的心性其实也早就损了。
等你真正老了,你才会明白为什么大多数人越到中年越是麻木愚钝,越是愚蠢自满,等你真正老了你才会明白为什么宝刀变钝是自然而然的规律所趋——”
羌霄渐渐咬紧了牙却不肯吭声,他或许在想他本不该听得如此入心,只要不入心,再看来有道理的话也不会真正触动谁的思绪,可是他已经听了。
老者又叹了次气,这老人似乎也把所有的气都叹在了羌霄身上,就好像他当真将后者当作了一个需要循循教导的晚辈——纵使他们这师徒关系来得莫名又叫人戒备,他还是劝道:“你还太年轻了,所以你也太自信,太骄傲……因为你难免将世事想得太简单了。”
“……”羌霄哽到这里,终于嗤出了一个像笑的气音,他几乎像是忍不住要开口辩驳——
“可你又偏偏把事情做得太繁琐了。”
羌霄一愣,顿住了开口的动作。
“驳杂凌乱,枝节横生。”
“……”
“你自以为缜密,其实到底还是走偏了。”
羌霄或许终于是被气笑的。他闭了闭眼,嘴角却反而笑得艳丽无端,只唇线到底算是抿得紧了,就泄出了一点足以烧灼乱那病弱的着恼生气,反倒叫那艳丽鲜活了起来——却也未免鲜活得狠了。
倒也难怪江扬平时总喜欢小小地“气一气”他,这白玉冷石似的画皮失了平日里的端稳自持,竟也真像是叫人涂了层胭脂强拉进十丈软红尘来,到底也算是……耐人寻味。
只是如果江扬当真在场,见他“鲜活”至此,却怕是已会觉得不舍,可惜现在没有江扬来做这惯常的和事佬,今日这直白也就毫无转圜地继续了下去。
老者缓缓道:“……你怎么不说话?”
羌霄就也咬着音准优柔笑道:“您想我说什么?”
任谁见了他如此,大抵也会觉得他到底也是没能被气昏了头。
但老者却道:“你是不是在想——你决不再能顺着我来,不能当真着了我的道继续多话,倒叫我逐个检验问出你到底都已经算计了什么——你是不是担心,你已经入了我的瓮?”
“……”羌霄神色微变,却是眯住了眼沉沉道,“你不必拿话诈我。”
恒阳老人却是笑得和缓:“……其实你也不必那般担心,我对你那些具体的谋算并没有什么兴趣。”
羌霄只是沉默。
老人却也像是没有丝毫的变化,他的语气仍是慈和:“任何一种蜘蛛织出的网大小虽是不同,各自却都有定然,任何事物都有极限,更遑论是人。你的心思再缜密多变,也架不住事物运转本就越是复杂越容易主干分散,思虑越多越是容易迷失主次,多谋致难断——不过人之常事。你之如此作茧,恐怕也终有一日是要自缚自迷的。”
羌霄沉默得久了,终究也只是道:“……是么?”
那声音低低浅浅的,也不像是什么问句,只像是从喉底挤出的一句敷衍,勉勉强强灌了点笑音,像是到底也……假笑不出来了。
他用坚硬的指节咯住了眉心,到底像是有些累了:“是么……”
竟是不自觉又低低问了一遍,却也并非真是询问——或许在他心底深处,他也知道他未来可能会有如此的桎梏。
入局容易,出局却难,站得太近,也就越容易看不清了……
“……多谢指教。”
可是……
……
可是。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不可能既想亲身入局把控局面,又想置身事外做个总能看得清醒的旁观者——那也未免奢求得太多了。
“可我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完全可以不受局势掣肘的所谓‘执棋之人’,那不过是自以为的置身事外罢了。我既想争,那便要争——当然,也或许纯粹只因为我这人远没那么通天的本事。但我既然已经入了这局,也就不可能再想着置身事外了。倒是恒阳先生您——”
他说。
笑了笑。
“您说我动机不明、心性不纯、叫人瞧不清半点儿真心,却也不知您这真心在哪儿?您又何必总对我这点纠缠不放呢,倒显得您当真像是关心我或江扬这么两个‘徒弟’似的——哦,对了。”
他假做突然想起了什么,却终究是道出了他二人彼此心知肚明已久却从未提及的那一点:
“说起这‘徒弟’的名分——您又敢不敢坦白您为什么非要收我和江扬做弟子呢?您明面是说不想江扬为难,实则——若我记得不错。那日你收他时我也在场。就算我不自大也知道我这个人天生碍眼得很,您却偏偏全程像是没瞧见我这么个人。若我再多自大几分,怕是也要怀疑您这一出从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了——”
他微微登了一下,屋内的老者却没有回答,许是沉默,也许是自觉不必回应。许是被他说中了一点关键,终于扳回了一点局面——也许是没有。
但他也不当在乎,也不必再说些什么了,事已至此也勉强不算是个糟糕的终结。
他默了默,终究也只是微微笑道:“……不过我还是得感谢您,毕竟,这世上肯同我说教的人不多。”
他稍稍淡了声色,听来平淡,倒反而比那些温浅或凌厉来得真上了几分:“我曾听人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想这世上肯跟你‘循循善诱’的,也至少是好过那些置若罔闻的。”
他习惯了被忽视,知道好意这东西也到底是有几分贵的。
就像他父皇就从来都看不上他这个病弱的儿子,也从来不爱对他多说一句废话。他母妃表面对他虽是慈柔关怀,却也从不肯像对他那同胞哥哥一样当真“教训”他什么,他小时倒还瞧得懵懵懂懂,及至日后却也渐渐明白,原来他们一个是不在乎他长不长成,一个……是根本就不想看他长成。
曾有几年北楚京中佛法弘扬,很得王公贵人们追捧,放生之举一度成风,他随着宫中妃嫔皇子们一起难得出宫,新鲜之下,就被些叽喳鸟语所迷,却发现某些被放生的雀鸟竟然并不远飞,倒像是对香客竟有眷恋,可细细观之……
才发现那些雀鸟其实是被剪掉了翅尖。原来不是它们不想远飞,而是它们……已经不能了。
她母妃说……这不过是些捕鸟人的伎俩,捕了鸟儿做了手脚卖给放生的香客,等人走后再来将鸟儿捕回再卖,也不过是重复利用罢了。他心下不忍,央求母妃,母妃素有慈名,就也直接命人将不少雀鸟带回宫中照料饲养,纵了他这所谓的心软。那些鸟儿偶尔三两只倒算是喜欢他,至少对他这饲主没什么戒心。
可是……
背过他去,她母妃同他同胞的哥哥说的却是:“这些鸟儿当真愚蠢。竟以为自由和尊严是可以由人施舍的。”
其实后来他自己去想,也觉得他母妃说得着实不错,只是这些不错却听来残忍的话却不是她母妃当面会同他说的,他也只能是偶然听到,或许当时心中隐隐也有惊疑思忖,只是到底不敢想得太深。
而那些雀鸟后来……其实也不太久,毕竟是养在他那里。也就很快便被他几个年幼的皇兄放出小猎犬们取乐咬死了。
那些雀鸟很多,那些狗……也不少。
或许那天唯一值得高兴的就是他终于借此“治好”了他对那些猎犬的恐惧。以前他也很怕他皇兄们的那些猎犬,虽然他本该清楚它们被放开真来咬他,其实他也知道他那些哥哥们到底也不会真敢闹到他们父皇那里——
只是若换他反过来闹打了,也不过是惹得更多的厌恶,于是他也不敢。
而彼时那些狗叫当真响得像是能刺透人的胸肺,狂吠得像是成群成群地发了癫,他虽然明知自己若不乱动应该就不会被咬,却也怕得只能僵硬着颤抖,本能地恐惧,像是以前被他们放狗追到树下或是跌进湖里,以致那几年每每听到那些狗叫都是想动也动弹不得。
可是那次那些嘹亮纷杂的狗叫里却混了太多尖细至极的鸟鸣,尖锐得就像哨子,一支支地穿透云霄,像是又细又深的裂纹,争相惊叫得那么扎人,刺得他双耳都疼得要聋了,心里像是被酸堵住了,疼得他忍不了……那么难受……逼得他到底是扑了进去,于是手被犬牙咬破,见了血,血腥气引得猎犬们发了狂,于是再想拉也拉不住,后来就……
也就那么着了。
于是等他再醒来,那些雀鸟们也还是都已经死了。这事闹得太大,毕竟是皇子被撕咬得重伤,可叫他父皇知道,却也只是骂他蠢钝、妇人之仁。许是大抵也只是对他更失望得更甚,就也懒得再说教,倒是和他猜测得差不太多。
倒是他后来躺在床上,得他母妃温柔安慰,却也没有说他什么,只是……
只是他后来却曾想过,若他当真替那些雀鸟考虑,就不该将它们带回皇宫,除了成全他一心伪善之外,之于那些雀鸟又有何用?或许他母妃早已清楚这点,只是为了一张慈柔的面具,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对他说这些真正有用的“道理”的。
他生在那样一个地方,长的地方不是这家的皇宫就是那家的质子府,然后……
……
然后他遇到了江扬。
总之。
无论如何。他今日遇到恒阳老人这个自居他师父,又对他殷殷说教也像是当真有几分真想教他所谓“是非恩义”的,也的确是理应感激。
“不过我这人到底怙恶不悛,也从来不肯听人说教,若真做错,那错了便是。何况说及对错,背家叛国算不算错?不孝不悌算不算错?人人都道我这人早就错得众叛亲离,唯有唾弃才是应当——可是我不觉得错,便没人能叫我觉得错。而有朝一日若我当真自觉做错了什么,那纵使人人都说我对,我粉身碎骨也自会去矫正——”
他话说至此,就也微微笑了,笑得凉薄恣睢,像是任什么都达不到眼底,唯有冷酷的坚硬像冰山下千年压出的冻土墨石:“只是我既是这样的性子……又怎会觉得自己做错?”
“……我的对错,还轮不到他人指教。”
“您若当真觉得我这人追名逐利、奸诈成性、投机取巧、冥顽不灵——那您话说至此也已经足够仁至义尽,也请不必再多浪费口舌了。至于江扬……”
到底……也只有一个江扬。
于他是。于旁人,他不管。
“无论您是否当真为他考虑才对我诛心试探,还是只不过是想借他诛心,我都替他谢谢您。”
“我只这么一个朋友,不需要别人来教我该怎么……对待。”
屋内的寂静放肆又阴郁地绵延了许久,直到一个小侍赶来,任着对恒阳老人的畏缩叫了门:“不、不好了!那位独孤皇子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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